这五大世家,互相之间世代联姻,利益交织,如同一张无形而坚韧的大网,笼罩在华夏大地的上空。
无论台上如何改朝换代,他们总能通过分散投资、灵活转向,确保家族的长盛不衰。
正所谓“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
然而,陈善的出现,和他推行的那一套如同狂风暴雨般的新政,
让他们数百年来屡试不爽的生存哲学,第一次感受到了真切的、足以致命的威胁。
首先开口的是最为年长,也最为沉稳的太原王弼,他轻轻敲了敲桌面,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诸位,今日我等摒除左右,密会于此,缘由心照不宣。
那个武昌城里的黄口小儿,陈善,他搞出来的动静,想必诸位家中在各地的耳目,都已将详情呈报了吧?”
陇西李承业冷哼一声,声如洪钟:
“何止是动静?简直是掀桌子!
‘斗地主,分田地’!提升贱民地位,人人平等。。。
他这是要掘了我等士绅的根!
我李家在西北的庄园、牧场,已有地方胥吏拿着所谓‘新政’文书前来清丈,
言语间毫无敬意,仿佛那些土地生来就不是我李家的一般!”
他语气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吴郡陆文渊轻轻摇着手中的折扇,看似平静,但眼神冰冷:
“李公稍安。何止是田地?
他在湖广、江西,对不肯配合清丈、隐匿田产的大户,动辄抄家灭族,永州林家,百年基业,一朝覆灭,便是前车之鉴!
此子手段之酷烈,心肠之狠毒,远超历代暴君!”
“还有那‘商税’!”
荥阳郑泽接口道,语气带着肉痛,
“以往商税虽有,但自有章程惯例可循,上下打点,总能维持。
可他倒好,设立什么‘商部’,任命沈万三那等贱商为尚书!
制定新税则,严查偷漏,凡有摊派一律严惩!
我郑家几条重要的商路,利润已然大减!
更可虑者,他鼓励那些泥腿子行商,与我等争利,长此以往,秩序何在?
体统何在?”
清河崔弘度一直闭目养神,此刻缓缓睁开眼,声音平和却带着一丝寒意:
“诸位所言,皆是切身之痛。
然,老夫以为,田亩、商税,尚是皮毛。
此子真正可怕之处,在于其心!”
他环视众人,缓缓道:
“他废黜旧官制,行什么‘军、师、旅、团’,看似只是为了便于统兵,
实则是在彻底打破以品级、门荫为核心的官僚晋升体系!
他重用吕昶这等降臣,甚至不惜以尚书之位笼络沈万三这等商贾,其用意,便是要绕开我等士绅门第,另起炉灶!
他要建立的,是一个不再需要依靠我等经学传承、家族声望来维系运转的朝廷!”
崔弘度的话,如同冰水泼下,让在座几人心中都是一寒。
他们之所以能千年不倒,核心就在于垄断了知识(经学)和官僚选拔的渠道(荐举、科举门生),从而牢牢把控权力。
陈善的行为,是在釜底抽薪!
“崔公所言,一针见血!”
王弼叹道,
“此子行事,天马行空,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观其政令,看似杂乱,实则环环相扣,目标明确——那便是要彻底砸烂自魏晋以来形成的,由我等士族、
地方豪强、以及依附于我们的文人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格局!
他要将权力,完全收归于他一人之手,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
扁平而高效的……‘皇帝—百姓’的直接统治模式!”
“疯子!简直是疯子!”
李承业怒道,“没有我等士绅管理地方,没有诗书传家维系风化,他靠什么治理这万里江山?
靠那些刚刚分到田地的泥腿子?
还是靠沈万三那种锱铢必较的商贾?”
陆文渊冷笑道:
“他可不在乎。你们没发现吗?
他的军队,军纪森严,对百姓秋毫无犯,甚至帮着分发粮食,修缮房屋。
他在用最直接的方式收买底层民心!他是在用刀剑和几斗米,来构建他的统治基础!
这是赤裸裸的以力破巧,是对千年道统的亵渎!”
郑泽补充道:
“还有他的火器!威力巨大,训练有素。
刘猛攻福建,陈友仁定广东,皆赖此物。
我军中子弟传回消息,明军战力,已非寻常军队可比。
这更助长了他推行那套暴政的底气!”
密室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蜡烛燃烧的噼啪声。
陈善这个“妖孽”,他的政策、他的军队、
他的手段,像一套组合拳,打得这些习惯了在幕后操纵棋局的世家家主们有些措手不及。
“所以,”
王弼再次开口,声音沉重,
“今日召集诸位,便是要议一议,我等……该如何应对?
是继续观望,还是……必须做出选择了?”
“选择?”
李承业眉头紧锁,“如何选择?
难道要我等向他陈善低头,献上田产、奴仆,任由他宰割,去换一个朝不保夕的虚职吗?”
“未必需要直接低头。”
崔弘度缓缓道,
“以往王朝更替,我等亦是多方下注。如今形势虽险,但并非没有转圜余地。
朱元璋,方国珍,乃至北元,皆可为我所用。”
陆文渊点头赞同崔弘度的思路:
“不错。陈善虽猛,但其新政得罪的是天下所有的士绅豪强!
此乃取死之道!
朱元璋则不然,他行的是王霸之道,虽也重法纪,但更懂得团结士绅,重用李善长、
刘伯温等读书人,其麾下亦是旧元官吏、地方豪强众多。
投朱元璋,可借其手,遏制甚至剿灭陈善!”
“陆公此言差矣!”
郑泽却提出了不同看法,
“我观朱元璋,亦是枭雄之姿,其‘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之策,可见其隐忍与野心。
投靠他,或许能暂保一时安宁,但此人出身底层,对我等世家未必真正放心重用,不过视为工具罢了。
待他坐大,焉知不会鸟尽弓藏?
更何况,陈善势头正盛,火器犀利,朱元璋能否挡得住,还在两可之间!”
李承业支持陆文渊:
“工具又如何?
只要他能灭掉陈善,恢复旧序,我等自有手段慢慢掌控局面!
总好过现在就被陈善连根拔起!至于火器,终究是外物,打仗最终靠的还是人心、钱粮!
失了天下士绅之心,陈善能猖狂几时?”
王弼沉吟道:
“郑贤侄所虑,亦不无道理。朱元璋确非善与之辈。
但眼下,陈善是我等心腹大患,其害更急!
若能联合朱元璋、方国珍乃至北元残余,合力绞杀此寮,或可挽回危局。
待除掉陈善,天下势力重新洗牌,我等再从容布局,届时朱元璋若识相便罢,若不识相……
哼,难道我千年世家,还摆布不了一个泥腿子出身的皇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