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下达,各个心惊胆战的军官开始下去清点。
过程是缓慢而痛苦的,每一次回报的数字都像一把刀子,扎在张思道的心头。
直到夜幕完全降临,初步的统计结果才出来。
一名浑身包扎着绷带的偏将,踉跄着走进大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禀报:
“大……大将军……统计……统计出来了……跟我……
跟我们逃回来的弟兄,加上原本留守营寨的……总共……总共不到……不到三万人了……”
“多少?”
张思道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黑,差点栽倒,被张良佐勉强扶住。
“不……不到三万……”
偏将重复了一遍,声音充满了绝望,
“而且……而且初步清点,逃回来的,大多是我们从关中带出来的老弟兄,李平章(李思齐)拨给我们的那五万人马……几乎……几乎全折在南阳城下了!
打死、炸死、踩踏死的,加上被俘的……怕是超过五万啊!”
“五万!”
张良臣猛地一拍案几,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但更疼的是心,
“李思齐的人马……几乎全没了?”
帐内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明白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
八万大军出征,其中五万是李思齐的部队,三万是张思道自己的嫡系。
如今,李思齐的五万人几乎全军覆没,而张思道的三万人,虽然也损失惨重,但核心骨干和大约两万七八千的嫡系士兵逃了回来。
这个结果,让张思道在无边的后怕和绝望之中,竟然生出了一丝诡异的“庆幸”。
幸好,自己的老本还在大半……
但紧接着,更大的恐惧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
李思齐!他该如何向坐镇长安的李思齐交代?
“大哥……我们……我们怎么跟李平章说啊?”
张良佐哭丧着脸,没了往日的嚣张,
“他要是知道他的五万人马就这么没了……非……非活剐了我们不可!”
张良臣也脸色惨白:
“是啊,大哥!李思齐那老小子,表面称兄道弟,实则心胸狭窄,睚眦必报!
我们折了他大半家当,他绝不会放过我们!”
张思道颓然坐回椅子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微微颤抖。
他当然知道后果。
李思齐之所以派他出兵,一是碍于王保保和朝廷的压力,二也是想借机扩张地盘,消耗的却多是张思道的力量。
可现在,情况完全反了过来,他张思道的主力尚存,李思齐的兵马却几乎赔光了!这简直是捅了马蜂窝!
退回陕西?
那就是自投罗网,李思齐绝对会以“损兵折将、贻误军机”的罪名拿下他们,吞并他们这剩余的三万人马,以弥补他自己的损失。
到时候,他们兄弟三人,最好的结局也是被夺去兵权,软禁终身,更大的可能是直接被砍了头以平息众怒!
去汝南与王保保汇合?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张思道自己否决了。
王保保是什么人?那是连他舅舅察罕帖木儿都敢算计的枭雄!
自己带着这三万惊魂未定的残兵败将去投靠,王保保会怎么看?
一个连陈龙两万人都打不过的废物?他这三万人,到了汝南主战场,绝对是充当炮灰的命!
王保保正愁没有肉盾去消耗张定边的兵力和弹药呢!
到时候,别说保存实力了,能不能活着离开汝南都是问题。
一想到要面对那个杀神般的张定边,张思道就不寒而栗。
投降大明?这个选项更是想都不用想。
先不说他们手上沾了多少义军的血,就凭他们刚刚在南阳城下被打得屁滚尿流,现在去投降,对方会接受吗?
就算接受了,估计也是被拆散编制,将领被闲置甚至清算。
习惯了拥兵自重、称霸一方的他们,根本无法接受这种命运。
帐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绝望而扭曲的脸。
兄弟几人和几个心腹将领商议了半宿,各种可能性都被提出,又被一一否定。
气氛越来越凝重,仿佛陷入了死局。
直到后半夜,张思道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却闪烁着一丝穷途末路下的疯狂和狠厉。
“我们不能回陕西!也不能去汝南送死!更不可能投降!”
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决绝。
“那我们去哪儿?”张良臣、张良佐齐声问道。
张思道走到简陋的地图前,手指猛地戳向一个方向——“山西!”
“山西?”
众人一愣。
“对!山西!”
张思道眼中精光闪烁,
“山西如今局势混乱,元将孔兴、脱列伯等人互不统属,兵力分散!
我们手中还有近三万能战之兵,虽然新败,但皆是关中老兵,只要休整过来,仍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我们出其不意,挥师北上,渡过黄河,进入山西!
以战养战,抢夺地盘!那孔兴与我曾有旧,或许可以暂时依托,徐徐图之!
只要在山西站稳脚跟,我们进可观望中原局势,退可凭太行山之险自守,未必不能打出一片天地!”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总好过留在河南等死,或者回陕西被李思齐清算!”
张良臣、张良佐面面相觑,眼下似乎也确实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虽然前途未卜,但总比坐以待毙强。
“可是大哥,”张良臣提出疑虑,“我们若是直接北上去山西,南阳的明军会不会尾随追击?
万一被他们缠住,王保保那边再派兵堵截,我们可就真的插翅难逃了!”
张思道阴冷一笑:
“所以,我们不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我们要‘佯装’继续攻城!”
“佯装攻城?”众人不解。
对!”
张思道解释道,
“陈龙和王焕现在肯定以为我们吓破了胆,不敢再战。
我们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组织小股部队,每日在南阳城外鼓噪佯攻,做出不死心的姿态!
但切记,雷声大,雨点小,一旦明军认真出击,我们立刻后撤,绝不纠缠!”
他指着地图:
“这样做的目的,一是迷惑明军,让他们以为我们还不甘心,主要注意力仍被吸引在南阳,为我们主力秘密北撤争取时间!
二是做出我们仍在执行牵制任务的假象,暂时稳住王保保和李思齐那边,免得他们提前察觉,派兵拦截或问罪!”
“同时,”
张思道眼神锐利,
“派出所有精锐斥候,多路散出,严密监视南阳明军动向,更要密切关注汝南主战场的消息!
一旦确认王保保那边战事不顺,或者我们北撤的路线准备妥当,就是我们真正动身之时!
记住,随时留好后路,一旦情况有变,立刻放弃一切,轻装疾进,北渡黄河!”
“去了山西,是生是死,各安天命!总好过在这里等死!”
张思道最终一锤定音。
这个计划充满了冒险和不确定性,但对于已经走投无路的张思道集团来说,这已是他们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搏出一线生机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