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去市里医院检查,是秦明丽在经过反复思量后做出的决定。高伟没有丝毫犹豫就同意了。县医院是绝对不能去的,那里是熟人太多,任何一个不经意的遇见,都可能将他们此刻最隐秘、最不堪的困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变成邻里间茶余饭后的谈资。
出发那天,天刚蒙蒙亮。高伟和秦明丽便起了个大早。车子向着市区的方向飞驰,车窗外的田野和村庄飞速倒退。
车内静的可怕,沉默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秦明丽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掌心,留下一个个浅浅的月牙印。她能感觉到高伟在开车时,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次变道和转弯都带着一种过度用力的僵硬。
终于,还是高伟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清了清嗓子,目光依旧盯着前方蜿蜒的公路。“那个……明丽,一会儿到了,别紧张。就是常规检查,问问医生。”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但那份刻意伪装的镇定下,是显而易见的紧张和心虚。
秦明丽“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蚊蚋。她偏过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白杨树,叶子在秋风中簌簌作响,像是在嘲笑他们此刻的狼狈。
“你……你别紧张。”秦明丽忽然开口,声音干涩,“其实……我查过一些资料。这种事情,越紧张,越不容易……”
“我知道,我知道。”高伟打断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放松,我们都放松点。我两个孩子都那么大了,身体好得很,你放心。”
他这份超乎寻常的坦然,很大程度上源于他内心深处根深蒂固的自信。他高伟,可是有两个活蹦乱跳的孩子的父亲!这铁一般的事实,就是他生育能力最有力、最毋庸置疑的证明。在他看来,这次检查,纯粹是为了安抚秦明丽焦虑的情绪,陪她走个过场,顺便自己也做个体检。问题的关键,肯定出在秦明丽那边,他对此“心知肚明”,甚至已经在心里盘算着,等结果出来,如何安慰、开导妻子,展现自己作为丈夫的体贴和大度。
车子驶入市区,停在了市人民医院宏伟的门诊大楼前。那庄严的国徽和“为人民健康服务”的标语,在此刻看来,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喙的审视意味。
挂号,排队,抽血,做b超……一系列流程走下来,两人都像被抽干了精气神的木偶。最让高伟感到屈辱的,是取精环节。他被护士领到一个狭小、封闭的房间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消毒水和某种男性荷尔蒙的气息。他坐在那里,感觉自己像一个被送上审判台的犯人,手忙脚乱地按照说明操作,内心充满了羞耻和自我厌恶。
秦明丽的检查同样充满了尴尬。躺在冰冷的妇科检查床上,看着医生戴着无菌手套的手在身体内部探寻,听着器械碰撞的细微声响,她闭着眼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不是她想象中浪漫的求子之路,这是一场赤裸裸的、对尊严的严刑拷问。
所有的检查项目终于艰难完成。护士告诉他们,有些结果需要时间,下午才能取最终报告。
中午,两人在医院附近找了家小面馆。面对面坐下,谁都没有胃口。高伟点了两碗牛肉面,面端上来,热气腾腾,但他们只是机械地搅动着碗里的面条。“多少吃一点吧。”高伟勉强劝道,自己却先放下了筷子。秦明丽摇了摇头:“没胃口。”一顿饭在几乎完全的沉默中开始和结束。
下午,他们提前回到医院,在指定的自助打印机前徘徊。当屏幕显示报告可打印时,高伟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几乎是抢一般抓过自己的那份报告,目光急切地扫过。 检查报告显示:他是重度弱精症。
高伟的脑子里仿佛有炸雷响起!世界在他眼前瞬间褪色,变成了刺目的黑与白。弱精症……男性不育……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他不是不行,他是“不育”!一个彻头彻尾的、被判了“死刑”的男人!一股灭顶的绝望和耻辱感瞬间将他吞噬,他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只能死死扶住窗口的边缘,才没有倒下。
“怎么了?结果……怎么样?”秦明丽看到他惨白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身体,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冲过来扶住他。
高伟猛地推开她,踉跄着退后两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痛苦地闭上眼,仿佛想把那张写着“死刑”的纸从眼前抹去。
秦明丽怔怔地看着他,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颤抖着手,接过护士递给她的另一份报告,只看了一眼,眼前便是一黑。诊断意见:排卵功能障碍。超声提示卵泡发育不良,优势卵泡未见。激素水平异常。她也……有问题!而且问题同样不轻!
这一刻,秦明丽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和高伟,就像两个被上帝标记了“次品”的零件,他们满怀希望地想要组装成一个完整的家庭,却发现彼此都是残缺的,而且残缺得如此“天造地设”,如此残酷无情!
两人拿着诊断书,像两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午后的阳光刺眼得让他们睁不开眼。高伟像个梦游者,机械地开着车。车内没有音乐,没有对话,只有两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我们……”良久,秦明丽才用一种近乎虚无缥缈的声音开口,“我们都有毛病?”
高伟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盘,将车停在路边。他熄了火,那个在外面叱咤风云、看似坚不可摧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秦明丽没有哭。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空洞而绝望。
车子最终还是缓缓开回了高家湾。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了这个宁静的小村庄。家里一片漆黑,死一般的沉寂。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谁也没有说话,默契地走进了家门。高伟没有开灯,径直走到沙发前,重重地坐下,又点燃了一支烟。昏黄的火光在他脸上明灭,映照出他痛苦扭曲的表情。
秦明丽则默默地走上楼,回到他们曾经有过无数温存回忆的主卧,和衣躺在冰冷的床上,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仿佛这样就能抵御从心底涌出的、无尽的寒冷。
这一夜,高家湾的月光很亮,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却照不亮这个家分毫。没有争吵,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比争吵更可怕的、死一般的沉寂。那两张诊断书,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沉重地压在了他们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