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除夕。
林府上下焕然一新,朱门贴上了崭新的神荼郁垒,廊庑悬挂着流苏宫灯,连石阶都被擦洗得光可鉴人。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暖香、墨汁的清冽,以及一种只有在盛大节日里才能嗅到的、混合着期待与喜悦的特殊气息。
晚宴设在中堂正厅,巨大的圆桌上摆满了象征吉祥的佳肴——整鸡整鱼,寓意年年有余;玲珑饺子,状如元宝;暖锅咕嘟冒着热气,驱散了严冬最后的寒意。林父林母端坐主位,林修远、林清月、云汐(林微澜)依次而坐,连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管家林福,也被特许在一旁设了小几同乐。觥筹交错,笑语喧阗,温暖的气流几乎要掀开屋顶。
云汐坐在其中,听着林修远说着官场趣闻,看着林清月细心地为父母布菜,感受着林母不时投来的慈爱目光……她小口抿着温热的屠苏酒,甜涩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一股更汹涌的热流却直冲眼眶。
在她原来的世界,过年也是热闹的。 有父母,有朋友,有闪烁的电子屏幕和喧嚣的都市霓虹。可那份热闹,似乎总隔着一层什么,是习以为常的仪式,是社交网络上的喧嚣。而此刻,这烛火摇曳下的每一张笑脸,每一句关怀,甚至林父那看似严厉实则隐含关切的叮嘱,都如此真实、滚烫,带着古老而质朴的力量,直接烙印在她灵魂深处。
她忘记了轮回,忘记了寻找墨渊的使命,甚至忘记了“云汐”与“林微澜”的身份界限。 这一刻,她只是这个家的一份子,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她从未想过能在异世获得的、沉甸甸的团圆之暖。一滴泪毫无预兆地滑落,滴入面前的酒杯,漾开细微的涟漪。她慌忙低头,借由夹菜的动作掩饰过去,心中却是一片酸软与茫然——这温暖太好,好到让她害怕这只是一场终将醒来的美梦。
她的细微失态,未能逃过一个人的眼睛。
墨渊(阿七)依旧没有入席,他静立在厅堂入口的阴影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云汐,自然也捕捉到了她方才那瞬间的泪光与强装的镇定。
他的内心,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海啸。
眼前的景象,对他而言,比任何一场血腥厮杀都更具冲击力。这喧嚣的、温暖的、充满了琐碎争吵与真心笑声的“家宴”,是他生命中完全陌生的领域。作为“玄枭”,他的世界只有命令、潜伏、杀戮与死亡。节日?那只是目标更容易松懈的猎杀良机。团圆?那是与他绝缘的词汇。
可此刻,他看着林修远与云汐为了最后一块糯米糖藕“争抢”,看着林清月微笑着为父母斟酒,看着林母将最好的菜肴不住地往儿女碗里夹……一种近乎疼痛的暖意,在他冰封的心湖底部疯狂滋长。
“原来……‘家’是这样的。” 这个认知,伴随着眼前鲜活的画面,粗暴地撕扯着他过往二十年的认知。他像是一个在沙漠中跋涉了太久的人,骤然被投入温暖的海洋,窒息的同时,却贪婪地想要呼吸这陌生的、带着甜腥气的水。
他甚至不自觉地想,如果……如果他只是“阿七”,一个普通的护卫,是否也有可能,在未来某个遥远的除夕,拥有这样一桌属于自己的、吵闹而温暖的饭菜?这个念头荒谬得让他自己都想冷笑,却又带着致命的诱惑力。
他的视线,最终牢牢锁在云汐身上。看着她因家人的玩笑而脸颊绯红,看着她偷偷抹去眼角的湿意,看着她在这片温暖的海洋中,像一株终于找到土壤的植物,舒展着枝叶。守护她,守护这片他偶然闯入的、不该属于他的光暖世界——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坚定。 即便这光是假的,是借来的,他也甘愿做那扑火的飞蛾。
夜深席散,云汐踏着清冷的月色走回听雪轩。雪不知何时又悄悄下了起来,细碎的雪沫在灯笼的红光中飞舞,如同梦境。在回廊尽头,她看到了那个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肩头已落了一层薄雪。
她停下脚步,唇边泛起一个带着倦意却无比真实的微笑,轻声道:
“阿七,新年安康。”
话音落下,她便转身推门而入,将满室的温暖与牵挂关在身后,也隔绝了那份因他而起的、细微的心潮波动。
墨渊独自立于原地,许久。怀中那枚粗糙的“平安”剪纸硌在胸口,带着微弱的体温。他仰头,望见一簇烟火在墨蓝的夜幕轰然绽开,绚烂的光芒短暂地照亮了他冷峻的眉眼,也映亮了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一点名为“眷恋”的星火,正悄然燎原。
异乡的团圆,陌生世界的温暖。
对他,对她,皆是生命中初次体验的毒药与蜜糖,让人明知危险,却仍忍不住想要沉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