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号码,那两个字的短信,像一把淬火的钥匙,烫穿了所有混沌的迷雾,却又在锁孔里骤然折断。留下一个更加狰狞、更加幽深的谜窟。
百草?她叫她百草。
不是凌儿,是百草。
所以“凌儿”是谁?这个躺在韩国顶级私立医院病房里,被一群光芒万丈的女团姐姐们围绕着、心疼着的“第十二位成员”,究竟是谁?如果她是戚百草,为什么会有这样截然不同的人生碎片?如果她是方婷宜的妹妹,为什么会在北京出事,又被李恩秀带来韩国?
那个假扮者……那双和记忆中姐姐一模一样的眼睛,那冰冷刺骨的话语——“你根本不配活在这个世上”。是她混乱记忆产生的幻觉?还是某个知道她底细、怀着深切恶意的人,精心策划的恐吓?
寒意从脊椎一路窜上头顶,却在四肢百骸凝结成冰。她抱着膝盖,缩在病床的一角,明明窗外天光渐亮,病房里恒温空调送出适宜的风,她却觉得冷,冷得牙齿都在打颤。视线落在床头那只褪色的兔子玩偶上,那双纽扣眼睛此刻仿佛也带着嘲弄的意味。
Yamy和徐梦洁交班时,给她带来了清淡的早餐,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鼓励的话,她们的眼睛都红红的,却努力对她笑着。她机械地吞咽着粥水,味同嚼蜡。她们越是温暖,那份包裹着她的冰冷孤寂就越是清晰。她像一个闯入了华丽舞台的幽灵,看着台上的人真情实感地演绎着悲欢,却清楚那剧本与自己无关,而台下的黑暗里,还有不知名的眼睛,正等着将她彻底拖入深渊。
一整天,她精神恍惚。来探望的姐姐们络绎不绝,每个人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加倍的小心翼翼。孟美岐握着她的手,力道很稳,说公司已经协调好,所有工作都为她的康复让路。吴宣仪给她看手机里存着的、据说“以前”她练舞的视频,视频里的女孩笑容明亮,动作利落,但她看着,只觉得那是个陌生人。杨超越最是黏人,几乎寸步不离,一会儿给她削水果,一会儿讲着团里最近的趣事,试图逗她开心,可那双小鹿般的眼睛里,总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悸。
她配合着,点头,摇头,偶尔挤出一点微弱的表情。所有汹涌的惊疑、恐惧和绝望,都被她死死摁在那副刚刚苏醒、虚弱不堪的躯壳之下。那道来自“方婷宜”的诅咒,像毒藤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凭什么?因为她是多余的那一个?是方家当年“丢”掉的那个?还是因为她占了“凌儿”的位置,成了一个可悲的冒牌货?如果连唯一的血亲(即便可能是假的)都如此憎恶她,那这些因“凌儿”而爱她的姐姐们,一旦知道真相,又会如何?
黑暗的念头一旦滋生,便疯狂蔓延。
傍晚,傅菁和紫宁来换班,带来了一束新鲜的百合,插在床头的花瓶里。馥郁的香气弥漫开来,却让她有些反胃。
“凌儿,晚上我们俩陪夜,有事一定要叫我们,知道吗?”紫宁温柔地替她掖了掖被角。
她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假装困倦。
两人在靠墙的沙发上低声聊着天,声音渐渐模糊,变成了均匀绵长的呼吸。夜色完全笼罩下来,病房里只余角落一盏小夜灯,发出昏黄朦胧的光。
时间一分一秒,粘稠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确定她们已经睡熟,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动作轻得没有一丝声响,仿佛幽灵从躯壳中飘起。
白天,趁所有人不注意,她藏起了一样东西。不是刻意寻找,只是在护士更换床单时,瞥见推车底层,那把用来拆包装的、小巧而锋利的美工刀片。鬼使神差地,在护士转身的瞬间,她将它握在了手心,薄薄的金属片贴上皮肤,激起一阵战栗的冰凉,然后被她迅速塞进了枕头下面。
此刻,那点冰凉,成了她与这个错乱世界之间,唯一确切的联系。
她坐起身,拔掉手背上碍事的留置针头,细微的刺痛无关紧要。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门外走廊寂静,安全通道的绿色指示灯幽幽地亮着。她伸出手,轻轻地将门内反锁的旋钮,“咔哒”一声,拧了过去。
声音很轻,但在绝对的寂静里,却清晰得像一声判决。
走回床边,她没有开灯。就着那点昏黄的光,她从枕头下摸出了那枚刀片。很薄,很利,边缘在微弱光线下泛着一点寒芒。
她坐下来,背靠着冰冷的床头柜。左手腕伸到眼前,皮肤在昏暗中显得异常苍白,淡青色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那小小的刀片。
“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那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带着“方婷宜”的容颜。
也好。如果这一切是个错误,如果“凌儿”的人生本不该属于她,如果连至亲都厌弃她的存在……那就让这个错误,在这里终结吧。至少,这些真心对待“凌儿”的姐姐们,不必再为一个冒牌货劳心伤神。而她,戚百草,或者方家那个无名的女儿,也可以从这团令人窒息的乱麻中,彻底解脱。
刀片贴上皮肤,冰凉刺骨。她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手腕用力——
---
几乎是同一时刻。
隔壁临时休息室里,浅眠的杨超越猛地惊坐起来,心口一阵毫无缘由的、尖锐的绞痛,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睡衣。
“凌儿……”她无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发颤。
旁边沙发上,孟美岐也几乎同时惊醒,眉头紧锁:“怎么了?”
“不知道……心里慌得厉害,喘不过气……”杨超越捂住胸口,脸色煞白,“我……我去看看凌儿!”
她跳下床,拖鞋都来不及穿好,就冲了出去。孟美岐愣了一下,一种莫名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她,她也立刻起身跟上。
走廊里,值夜班的护士正在打盹。杨超越直奔那间病房,手握住门把,习惯性地向下压——
门纹丝不动。
反锁了?
“凌儿?凌儿你睡了吗?开开门!”杨超越开始敲门,声音因为心慌而提高了些。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紧随其后的孟美岐心头一沉,也上前用力拧了拧门把,确实锁死了。她凑近门板细听,里面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不对……”孟美岐脸色变了,转身就去摇醒护士,“钥匙!病房门反锁了,快打开!”
护士迷迷糊糊地醒来,听到要求,有些为难:“病人可能想安静休息,反锁也是有的……”
“开门!立刻!马上!”孟美岐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她很少这样疾言厉色。
护士被吓住了,慌忙去找备用钥匙。
这边的动静已经惊动了其他人。Yamy、吴宣仪、段奥娟……一个接一个从休息室或附近房间跑出来,围在门口,脸上都带着懵懂和逐渐清晰的恐慌。
“怎么了?凌儿怎么了?”
“门怎么锁了?”
“凌儿!凌儿你回答一声啊!”
拍门声,呼喊声,乱成一团。房间里却依旧静得可怕,静得让人心头发毛。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护士拧了拧,皱眉:“好像……里面卡住了?或者有东西抵着?”
杨超越最后的理智之弦,“嘣”地一声断了。
“让开!”
她尖声喊道,猛地向后撤了半步,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抬腿,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门锁附近的位置,狠狠踹了过去!
“砰——!!!”
一声巨响,在深夜的医院走廊里炸开,震得人耳膜发疼。不甚坚固的病房门被硬生生踹开,撞在后面的墙壁上,又反弹回来。
门开的一刹那,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百合的香气,扑面而来。
昏暗的光线下,她们看到了永生无法忘却的一幕。
她们的凌儿,背靠着床头柜,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头微微仰着,靠在柜子边缘,眼睛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空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解脱。
而她伸出的左腕,垂落在地面,下方是一滩迅速蔓延的、暗红色的、黏稠的液体,几乎浸透了她的病号服下摆,还在不断滴滴答答,砸在那片血泊里,绽开一朵朵更深的色泽。她的右手松松地垂在身侧,指尖附近,一点寒芒微弱地反着光。
那片血,红得那么刺眼,那么不真实,像打翻了一整桶最浓烈的颜料,泼洒在这寂静惨白的病房里。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的呼吸和心跳,都在那一瞬间停止了。
杨超越站在最前面,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下一秒,一声撕心裂肺、完全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猛地从她喉咙深处冲破出来:
“凌儿——!!!!”
这声尖叫像一把巨锤,砸碎了凝固的时空。
孟美岐浑身一颤,第一个反应过来,疯了一样冲进去:“医生!叫医生!快啊!!!”
Yamy双腿一软,几乎跪倒,被旁边的吴宣仪死死架住,吴宣仪自己的脸也白得像鬼,牙齿咯咯打颤。段奥娟捂住嘴,眼泪汹涌而出,却死死咬着手指不敢哭出声。傅菁和紫宁从沙发上惊醒,看到眼前的景象,紫宁眼前一黑,直接晕厥过去,傅菁踉跄着扶住她,自己也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李紫婷瘫坐在门口,赖美云死死抱住她,两人都在剧烈地发抖。徐梦洁僵在原地,眼睛瞪得极大,仿佛无法理解眼前所见。杨芸晴一拳狠狠砸在门框上,指骨破裂渗血,却浑然不觉。
混乱,极致的混乱。尖叫声,哭喊声,嘶吼声,奔跑声,仪器被撞倒的哐当声……整个医院楼层被彻底惊醒。
医护人员冲了进来,训练有素地开始急救,止血,抬上担架床。那摊刺目的血泊被急促的脚步践踏、拖曳,留下凌乱惊心的痕迹。
姐姐们被粗暴地挡在急救区域之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惨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在晃动的担架床和纷乱的人影缝隙中一闪而过,迅速消失在通往手术室的走廊尽头。
杨超越想要追上去,却被护士死死拦住,她挣扎着,嘶喊着,涕泪横流,最后脱力地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污秽的墙壁,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片残留的血迹。
孟美岐强撑着最后的镇定,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指挥着还能动弹的人联系公司,处理后续。但她的声音也是飘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电话。
Yamy靠着墙,缓缓蹲下,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却只发出压抑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
她们的世界,在门被踹开的那一瞬间,随着那摊刺目的鲜红,彻底崩塌了。
那只染血的、褪色的兔子玩偶,从床头柜上被匆忙的急救人员碰落,掉在那片血泊的边缘,白色的绒毛迅速被浸染、洇透,那双黑色的纽扣眼睛,无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望着这片突如其来的、浓稠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