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门顶那盏红灯,亮得刺眼,像一颗凝固的、不祥的血珠,死死嵌在惨白的走廊墙壁上。时间被拉长,又被揉碎,每一秒都拖着黏稠的、铁锈般的腥气。没有人说话,或是不敢,或是不能。偶尔有压抑不住的抽泣从指缝间漏出,又立刻被死死咬住唇咽回去,变成更剧烈的颤抖。
杨超越蜷缩在离手术室门最近的长椅角落,维持着被护士拖离血泊现场时的姿势,双手环抱着自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紧闭的、厚重的金属门。她的脸上泪痕已经干涸,留下纵横交错的浅白色痕迹,嘴唇被自己咬破了好几处,凝结着暗红的血痂。她不再尖叫,不再挣扎,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精致人偶,只有偶尔划过眼睫的生理性颤动,证明她还活着。
孟美岐靠在对面的墙上,双手插在裤兜里,指节隔着布料也能看出嶙峋的凸起。她背脊挺得笔直,下颌线绷得死紧,目光低垂,落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某个不存在的点。她在极力维持着最后一点属于队长的镇定,但那镇定薄如蝉翼,底下是惊涛骇浪般的恐惧和……某种沉甸甸的、亟待厘清的疑团。为什么反锁?哪里来的刀片?那个手机解锁密码的异常……还有,出事前凌儿眼中那种越来越浓的、她当时只以为是病痛和记忆混乱导致的空洞和绝望,现在想来,分明是死志。
Yamy坐在长椅另一端,头深深埋在交叠的手臂里。吴宣仪紧挨着她,一只手无意识地、一遍遍顺着Yamy的后背,动作僵硬,眼神失焦。段奥娟在不远处小声地、反复地祷告,声音带着哭腔。傅菁扶着刚刚苏醒、依旧虚软无力的紫宁,李紫婷和赖美云靠在一起,徐梦洁独自站在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背影单薄。杨芸晴蹲在走廊尽头,脚下已经扔了好几个捏扁的纸杯,她没抽烟,只是烦躁地、一遍遍站起又蹲下。
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都被那股无形的血腥气压倒了,沉闷得让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也许只是几分钟,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
不是主刀医生出来宣告,而是一个戴着口罩、眼神疲惫的护士,她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密封袋,里面装着一些个人物品——染血的病号服碎片,还有……那只屏幕碎裂、沾着暗红指印的手机。
“请问,你们谁是‘杨凌’的家属或紧急联系人?”护士的声音公式化,带着连夜工作的沙哑。
“我们是她姐姐!”孟美岐第一个反应过来,一步跨上前,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变调,“她怎么样了?”
“手术还在进行,情况……很危急,失血过多。”护士快速说道,举了举手里的密封袋,“医生让我确认一下患者身份信息。我们登记的名字是‘Yang Ling’,但刚刚在清理她……身边物品时,发现这个。”护士从密封袋里拿出手机,示意了一下碎裂屏幕上那两条最后的短信,尤其是那个没有存名字的号码和“百草”的称呼。“还有,她随身没有任何能证明‘杨凌’身份的证件。我们医院接收时的记录是‘国际转诊病人,由昌海道馆李恩秀女士担保送入’。我们需要确认她的真实姓名和紧急联络方式,这关系到后续治疗和可能的……”
“真实姓名?”吴宣仪喃喃重复,脸色更白了。
“她叫杨凌!是我们的妹妹!火箭少女的杨凌!”杨超越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地喊道,像是要扞卫什么即将崩塌的东西。
护士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一丝同情,但更多的是公事公办的坚持:“但这里的线索显示可能不是。李恩秀女士现在联系不上,我们需要尽快核实。‘百草’是昵称吗?还是……”
“戚百草。”
一个低沉、干涩,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插了进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向声音的来源。
是孟美岐。她盯着护士手中的手机屏幕,那些碎裂的纹路仿佛也爬进了她的眼底。她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艰难,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确定。
“她的真名,应该叫……戚百草。”
“美岐?!”吴宣仪惊愕地看着她。
“你……你怎么知道?”Yamy抬起头,眼睛红肿。
孟美岐没有立刻回答,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懊悔、自责、了然,还有深切的痛楚。“手机密码……我试过,是她的生日,不对。是‘凌儿’声称的生日,也不对。但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她输入……是另一个日期。”她看向手术室的门,声音低下去,“我查过那个日期……是方婷宜的生日。而方婷宜,有一个孪生妹妹,很多年前走失了,据说后来被收养,改名换姓……那个妹妹,就叫戚百草。”
走廊里一片死寂。
“戚……百草?”杨超越机械地重复,眼神空洞,“那凌儿呢?我们的凌儿呢?”
“或许,‘杨凌’只是她的艺名。”孟美岐涩声道,这个推测说出口,她自己都感到一阵冰冷彻骨的荒谬和心痛。“或者,是她在加入我们之前,用来生活的另一个名字。李恩秀前辈把她带来,掩盖了她的过去,给了她‘杨凌’这个身份……”
“所以……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谁?”傅菁的声音发抖,“她记得自己是戚百草,记得方婷宜,记得岸阳的一切?可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为什么……” 为什么最后选择了那样的方式?
为什么?这个问题像一把钝刀,切割着每个人的心脏。因为不信任?因为觉得不属于这里?因为那个“不配活在世上”的诅咒?还是因为,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碎片里,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最终被彻底撕裂?
“那个来过的‘姐姐’……”徐梦洁忽然轻声说,脸色惨白如纸,“那个长得和她很像,说是她姐姐的人……难道真的是……”
“是假的。”紫宁虚弱却坚定地打断,她靠在傅菁身上,泪水无声滚落,“如果真的是她姐姐,怎么可能会对她说那种话……那一定是假的,是有人……有人故意刺激她!”
假的。有人假扮成她记忆中最重要的亲人,给了她最致命的一击。而她们,这些自诩为姐姐、日夜守护的人,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崩溃,没有察觉那微笑和安静下的万丈深渊。
自责和悔恨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杨超越发出一声呜咽,再次把脸埋进膝盖。段奥娟的祷告声停了,她茫然地看着虚空,信仰似乎都在动摇。
护士看着眼前这群瞬间被更沉重悲恸击垮的女孩,沉默了一下,还是尽责地问:“那么,紧急联系人,除了李恩秀女士,还有这位‘方婷宜’,或者她在岸阳的其他家人吗?我们需要尽快……”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稳定的脚步声从走廊另一端传来。
众人下意识地抬头。
一个高挑纤瘦的身影正快步走来。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浅灰色运动装,长发在脑后束成利落的马尾,额头上还有未干的细汗,似乎是匆匆赶来的。她的容貌极其清丽,气质温和中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柔韧,此刻眉眼间凝着深深的忧虑和急切。
是李恩秀。昌海道馆的天才少女,韩国跆拳道界的传奇,也是……将“凌儿”带来这里的人。
她一眼就看到了手术室门上刺眼的红灯,和走廊里这群失魂落魄的女孩,脚步顿了一下,眼中闪过沉痛。然后,她的目光落在护士手中那个装着手机的密封袋上,以及围在护士面前、脸色各异的少女们。
孟美岐迎上她的视线,直接开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质问:“恩秀前辈,‘杨凌’……她的真名,是戚百草,对吗?”
李恩秀的脚步彻底停住。她看着孟美岐,看着其他女孩眼中混合着悲伤、疑问和隐约责难的目光,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最终,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试图辩解或否认,只是用那双清澈却此刻盛满疲惫和歉疚的眼睛,望着手术室的门,低声说:
“是。她是百草。也是……你们的凌儿。”
真相,以最残酷的方式,在这一片狼藉和绝望中被揭开。两个名字,两段人生,终于在这一刻,在这生死未卜的手术室外,鲜血淋漓地碰撞在了一起。
而她们的小妹妹,那个既是戚百草又是杨凌的女孩,此刻正躺在咫尺之隔的地方,独自徘徊在阴阳交界,她最终会选择哪一个名字,哪一段人生,或者……哪一个都不选?
没有人知道。
只有手术室的红灯,依旧固执地、冰冷地亮着,映照着每一张惨淡的、被泪水浸透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