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照进营地,操场上已经站满了人。李二狗站在队列里,脚跟并拢,身体绷直,额头上的汗往下淌,顺着脸颊滑到下巴,滴在领口上。
他没擦。
这是第三天早操。前两天他总是慢半拍,抬手晚了,转身迟了,被教官点名三次。旁边的人看过来,他低着头,手指抠着裤缝,心里发慌。
今天不一样。
口令响起:“向右——看!”
所有人齐刷刷转头,动作一致。李二狗脖子一紧,跟着转向,视线平移,盯住右边人的耳朵。他的动作比昨天快了一点,肩膀不再耸着,背也挺了起来。
“向前——看!”
脑袋回正,下巴微收。他稳住了。
张振国站在队列前方,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他没说话,走到李二狗面前停下。李二狗呼吸一紧,腰杆下意识又挺直了些。
“昨天跑步掉队了?”张振国问。
“最后两百米……喘不上气。”李二狗老实答。
“为什么没喊报告?”
“我不想停。”
张振国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抬起手,拍了下他的肩膀。“行,有股劲。”
他转身走向队首,声音提高:“都听好了!站在这里的,不是来混饭吃的,是来当兵打仗的!站不直,跑不动,拿什么打鬼子?你们以为扛枪上阵才叫兵?错了!从你穿上这身衣服起,你就得像个兵样!站直了,是中国人的脊梁!歪了,就是软骨头!”
队伍安静下来。
“今天加练俯卧撑,二十个,不准趴下!做不到的,自己出列!”
没人动。
哨声吹响,新兵们趴在地上,双手撑地。李二狗手臂发抖,泥土沾在掌心,指甲缝里进了沙粒。他咬牙撑住,数着数。
“一!”
“二!”
有人开始喘粗气。第五个时,一个新兵手一软,脸贴到了地上。他想爬起来,却被压得动不了。
“出列!”张振国吼。
那人挣扎着跪起来,低头退到边上。
“继续!”
李二狗继续做。第七个,第八个……每一下都像要把胸口压进土里。他眼前发黑,耳边嗡嗡响,可还在撑。
第十个。
第十五个。
他的胳膊像被火烧,肌肉抽搐,但他没停。
“十七!十八!十九!二十!”
最后一声喊出来,他整个人砸在地上,手肘陷进泥里,胸口起伏,大口喘气。
张振国走过来,挨个检查。轮到李二狗时,他蹲下,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
“还能站起来吗?”
李二狗没答话,用手撑地,膝盖离地,慢慢站直。
张振国点头:“算你过关。”
上午的训练更狠。烈日当空,气温越来越高。新兵们绕操场跑步,一圈接一圈。跑到第三圈时,有人脚步踉跄,突然一头栽倒。
“停!”张振国立刻叫停队伍。
卫生员跑过来查看,那人中暑了,脸色发白,嘴唇发紫。两人把他抬去阴凉处。
剩下的新兵站着喘气,有人低声抱怨。
“这么练有什么用?又不是现在就上战场。”
“对啊,鬼子来了能靠跑步把他们跑死?”
声音不大,但传到了张振国耳朵里。
他走回队列前,摘下帽子,扔在地上。
“你们觉得没用?”他声音不高,但很冷,“我告诉你们一件事。去年冬天,我们一个连在山沟里碰上日军一个小队。对方装备好,子弹足,我们呢?枪都生锈,人饿得走不动路。可那一仗打赢了。凭什么?凭的就是阵型不乱,命令执行到底!敌人冲一次,我们挡一次;冲十次,我们就挡十次!到最后,他们怕了,撤了!”
没人说话。
“纪律不是用来好看的。”张振国继续说,“是保命的!战场上,一个人乱跑,全队得跟着死!你以为你在逃命?其实你在害人!今天练这些,不是为了让你们好看,是为了让你们活下来,也让别人活下来!”
他指着刚才晕倒的新兵:“他倒了,可队伍没散。这就够了。只要阵不乱,就有翻盘的机会!”
说完,他脱掉上衣,只穿背心,趴在地上。
“来,我带你们练匍匐前进。五十米,泥地里爬过去。谁敢退,现在就走。”
他率先往前爬,手肘和膝盖压进湿泥,动作标准,速度不减。一米、五米、十米……
新兵们愣了几秒,陆续趴下,跟了上去。
李二狗爬在中间。泥水溅到脸上,钻进领口,冰凉黏腻。他咬牙往前挪,手掌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但他没停。
四十米处,前面有人慢了下来。李二狗超过去,继续往前。四十五米、四十六米……
终于爬到终点。他翻过身躺倒,胸口剧烈起伏,浑身都是泥,脸上也糊着一层黄浆。
张振国坐在边上,看着所有人陆续到达。最后一个也爬完后,他站起来,拍拍裤子。
“今天就这样。回去吃饭,休息两小时,下午继续。”
没人喊累,没人抱怨。
下午的训练开始不久,风突然大了起来。远处尘土扬起,像一道灰墙压过来。风沙扑面,睁不开眼。
“沙尘来了!”教官喊,“原地待命!听口令行动!”
张振国走上高台,拿起喇叭。
“全体注意!风再大,阵不能乱!听我口令!立正!”
队伍重新列队。风刮得军帽晃动,有人眯着眼睛,睫毛上全是灰。
“向右看齐!”
“向前——看!”
口令一声接一声。李二狗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眼睛半闭,风吹得脸颊生疼。他死死盯着前方,耳朵听着口令,不敢有半点差错。
“报数!”
“一!”
“二!”
轮到李二狗时,他深吸一口气。
“三十七!”
声音出口就被风吹散。他意识到不对,挺胸抬头,再次开口。
“三十七!”
这次响亮了些。
下一个新兵接上:“三十八!”
声音一个接一个传下去。起初还有些断续,后来越来越整齐。
张振国看着队列,忽然下令:“换排头!李二狗,出列!站第一!”
李二狗一怔,立刻跑步上前,站到最前面。
“你带头喊口号。”张振国说,“让大家跟上!”
风更大了,沙石打在脸上。李二狗张了张嘴,声音卡在喉咙里。他咽了口唾沫,用力喊:
“一二!”
声音小,被风卷走。
“一二!”
还是不够。
他闭上眼,想起那天在工坊修枪的手,想起陈远山说的话,想起自己名字写进花名册那一刻的心跳。
他睁开眼,抬头挺胸,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
“一二!”
这一声炸开,穿透风沙。
“一二三四!”
全营应和,声音整齐有力,像一把刀劈开灰幕。
“一二三四!”
脚步踏地,节奏一致,队列在风中笔直前行。尘土漫天,可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拉成一条线,没有一个人偏离。
张振国站在高台上,嘴角动了动。
训练结束哨声响起。队伍解散后,没人立刻离开。许多人站在原地,看着李二狗还保持着排头姿势,手举在半空,像是还没放下指挥棒。
他慢慢放下手,转身看向操场尽头。
陈远山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营门外的土坡上,双手插在裤兜里,静静看着这边。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沉稳,带着认可。
张振国走过去,站在他身边。
“那个李二狗,有点样子了。”他说。
陈远山点点头:“他能行。”
“要不要进去说几句?”
陈远山没动。
“再等等。”他说,“让他们自己待一会儿。”
风还在吹,卷起地上的碎草和纸片。新兵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喝水、擦脸,有人拍着李二狗的肩膀,笑了。
李二狗也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有泥、有血、有老茧。他握了握拳,又松开。
操场边的木架上挂着一面旧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旗角扫过地面,掀起一小片尘土。
李二狗走过去,伸手扶住旗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