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梭号”如同被巨浪抛上岸边的死鱼,在淡紫色与深蓝色交织的星云物质中缓缓漂流。舰体残破,动力全失,只有应急照明还在发出微弱的、随时会熄灭的红光。更致命的是,能量核心过载破裂带来的辐射泄漏,正像无形的毒雾,悄然弥漫在舰内每一个角落。
“辐射读数…持续上升…”塞莉丝塔的声音在内部通讯频道里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c区、d区、引擎室附近已经超标四倍…辐射屏障大部分失效。我们必须…集中到相对完好的舰桥和前部生活舱,但这里的读数也在缓慢上升。”
“维生系统…氧气循环效率下降到30%,二氧化碳浓度在升高。”老凯恩瘫在工程面板前,连抬手的力气都快没了,“温度调节失效…舰内温度正在向宇宙背景温度靠拢…我们会先被冻僵,或者窒息,或者…”
他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辐射病、缺氧、失温,哪一个都足以致命,而他们正在同时面对。
舰桥内一片狼藉,控制台火花闪烁,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和淡淡的臭氧味。奥罗拉解开了安全带,扶着冰冷的舱壁缓缓站起。她的独眼扫过同伴:塞莉丝塔脸色苍白,正用最后一点逆熵活性为昏迷的艾文(年轻队员)维持着最低生命体征;瓦伦和莉亚相互搀扶着,眼神疲惫却依然保持着战士的警惕;老凯恩几乎虚脱;铁岩躺在担架上,静滞侵蚀的灰白色纹路已经蔓延到他半边脸颊,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
九个人,或者说八个半活人,被困在这艘正在死去的船里,漂流在一片除了美丽星云空无一物的虚空中。
“检查…所有还能用的设备。”奥罗拉的声音沙哑但稳定,“扫描仪,通讯器,任何能让我们了解周围环境或发出求救信号的东西。”
“扫描仪…勉强能工作,但探测范围被星云物质严重干扰,只有不到五公里。”老凯恩挣扎着操作,“通讯器…长距离模块在跃迁时烧毁了,短距离民用波段…功率太弱,无法穿透这星云的电磁干扰。”
“也就是说…我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瓦伦苦笑。
“未必。”奥罗拉走到破损的观察窗前,凝视着窗外缓慢流动的瑰丽星云,“‘弦月’的资料提到,这片‘隐匿星云带’曾经是未被‘庭’完全控制的区域,可能存在流浪资源点、独立避难所,甚至…其他对抗‘庭’的势力或幸存文明的前哨。我们不是随机漂流,我们是被跃迁引擎送到这里的。这里…或许有希望。”
“但以我们现在的状态,别说寻找希望,连保持清醒都困难。”莉亚看着自己手臂上开始出现的、不正常的红色斑点——那是早期辐射病的征兆。
奥罗拉沉默。她知道莉亚说的是事实。没有动力,他们无法主动探索;维生系统失效,他们活不过几天;辐射泄漏,会让他们在死前承受巨大的痛苦。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艾文突然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眼皮动了动。
“艾文?”塞莉丝塔立刻俯身。
艾文缓缓睁开眼,眼神迷茫,随即被剧痛取代。“好…好冷…全身…像针扎…”他的声音细若游丝。
“辐射病发作了。”塞莉丝塔咬牙,“我们需要抗辐射药物,需要稳定的环境…”
“药…没有了。”老凯恩摇头,“前哨站找到的那些,在路上就用光了。”
绝望,如同窗外浓稠的星云,一点点包裹住舰桥内的每一个人。
然而,就在这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嗡…嗡…
一阵极其轻微、断断续续的震动,从舰体深处传来。不是爆炸或解体的征兆,更像是一种…有规律的、低频率的机械脉冲。
“什么声音?”瓦伦警觉地抬头。
老凯恩立刻调出舰体结构监控(仅剩的少数还在工作的传感器):“震动源…来自…舰体下半部分,靠近原货舱区的某个位置。不是主系统…是独立的…某个隐藏模块?”
“隐藏模块?”奥罗拉想起塞莉丝塔从月临城守卫者日志中破译的信息——“银梭号”曾被高级工程师进行过“私人改装”。
“能定位具体位置吗?”
“我试试…”老凯恩的手指在残破的触控板上艰难滑动,调用着舰内尚存的扫描功能。几分钟后,他指向舰桥后方一条不起眼的、被杂物半掩的狭窄通道,“应该…在那边,通道尽头,原本是备用零件储藏室的位置。但结构图显示那里是实心隔舱墙…除非有隐藏空间。”
奥罗拉和瓦伦对视一眼。
“去看看。”
两人互相搀扶着(奥罗拉的视力下降,瓦伦腿部有伤),沿着通道缓慢前进。通道内更加昏暗,温度也更低,呼吸在面罩内凝成白霜。他们来到老凯恩指示的位置——一面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金属墙壁。
奥罗拉伸手抚摸冰冷的墙面。她的逆熵活性已经所剩无几,但还是集中精神,试图感知墙后。没有明显的能量波动,但那种低频率的机械脉冲感,在这里更加清晰。
“敲敲看。”瓦伦说。
奥罗拉用指节叩击墙面。声音沉闷,确实是实心的。但当她连续敲击某个特定区域,以一种独特的节奏(这是晚星曾经教过她的、月临城内部使用的某种简易联络暗号)时——
咔哒。
一声轻响。墙面上,一块大约半米见方的金属板突然向内凹陷,然后滑向一侧,露出了一个黑暗的入口!入口边缘散发着极其微弱的淡蓝色光晕,显然是某种识别系统被激活了。
“真的有隐藏空间!”瓦伦惊讶。
奥罗拉探头向内看去。里面是一个很小的舱室,不超过五平方米。舱室中央,有一个半人高的圆柱形装置正在缓缓运转,发出那低频率的脉冲。装置表面流淌着月临城风格的银色纹路,顶部有一个小小的、不断变幻数据的全息屏幕。
除此之外,舱室内壁的架子上,整齐地摆放着一些物品:几个密封的金属箱,几个造型奇特的工具,还有…三套折叠整齐的、深蓝色带有银色镶边的…宇航服?不,那更像是某种轻便的防护\/作业服,设计精巧,看起来完好无损。
“找到好东西了!”瓦伦眼睛一亮。
两人小心翼翼地进入隐藏舱室。奥罗拉首先检查那个圆柱装置。屏幕上的数据显示,这是一个“低功耗环境维持与信号中继单元”,正在以最低功率运行,似乎已经运行了…非常漫长的时间。它的能量来源是独立的微型冷聚变电池,电量显示还有…42%!
“独立能源!”奥罗拉精神一振,“还有信号中继功能?”
她尝试操作装置界面。界面是月临城古语,但结构与“弦月”的类似,她能勉强看懂。很快,她找到了关键信息:这个单元,是那位进行私人改装的高级工程师安装的,作为“银梭号”的最后保障。它具备三项功能:
1. 低功耗维生:可以为一个小型密闭空间(就是这个隐藏舱室)提供基础的空气循环、温度调节和辐射屏蔽——虽然功率有限,范围也仅限于这个舱室。
2. 被动信号扫描与中继:持续扫描周围环境,如果检测到特定的“友好”或“非庭”制式信号,会尝试进行低功率的定向中继和回应。
3. 紧急信标:手动激活后,会发射一种特殊的、基于逆熵频率的加密求救信号,这种信号理论上可以穿透一定的星云干扰,但会暴露自身位置。
“有救了…至少暂时有救了。”奥罗拉立刻启动低功耗维生功能。装置发出轻微的嗡鸣,舱室内的空气似乎开始流动,温度也在缓慢回升。最重要的是,一种柔和的淡蓝色光幕从装置顶端扩散开来,笼罩了整个舱室——这是辐射屏蔽场!
“快!把所有人都转移过来!”奥罗拉对瓦伦说。
接下来的半小时,是一场艰难的生命转移。他们先将相对完好的三套防护服给伤势最重的铁岩、艾文和塞莉丝塔穿上(防护服有基础的维生和抗辐射功能),然后瓦伦、莉亚、老凯恩和奥罗拉轮流将人背到隐藏舱室。舱室很小,九个人挤在里面几乎无法动弹,但至少有了相对稳定的空气、温度和最重要的——辐射屏蔽。
“这衣服…好轻,但好暖和…”艾文裹在防护服里,颤抖减轻了一些。
“月临城的科技…果然厉害。”老凯恩抚摸着防护服表面流畅的纹路,“这材质…有自我修复和能量吸收的特性。”
铁岩躺在角落,静滞侵蚀似乎因为稳定的环境和微弱的逆熵活性场(防护服和维生单元都带有微弱的逆熵频率)而暂时停止了蔓延,但他依然虚弱得无法说话。
暂时的危机缓解了,但根本问题仍在:他们仍然困在一艘失去动力、在星云中漂流的死船上。食物和水虽然从“银梭号”的应急储备中搜集到一些(不多),但支撑不了几天。
“信号扫描有发现吗?”塞莉丝塔问,她正用防护服自带的简易医疗包处理自己和其他人的伤口。
奥罗拉盯着维生单元的全息屏幕。屏幕上,代表扫描范围的波纹不断扩散,但大部分区域都是空白,只有一些表示星云物质密度变化的色块。
“没有检测到人工信号…等等!”她突然看到屏幕边缘,一个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绿色光点闪烁了一下,随即消失。
“有东西!方向…左舷,大约…三公里外,但信号太弱,无法锁定具体位置和性质。”
“三公里…在星云里,如果没有推进器,我们游过去都难。”瓦伦皱眉,“而且不知道那是什么。万一是‘庭’的侦查单位,或者宇宙海盗…”
“但这是我们唯一的线索。”奥罗拉沉思,“维生单元的能量还能支撑几天。我们或许可以…利用‘银梭号’本身的漂流。”
“你是说…调整漂流方向?”老凯恩眼睛一亮,“虽然主推进器坏了,但如果能修复哪怕一点点姿态调节喷口,或者利用舰体本身的残骸作为‘帆’,借助星云物质的微弱流动…”
“我们做不到精细控制,但或许能大致调整方向,向那个信号源靠近。”奥罗拉点头,“总比坐以待毙强。”
说干就干。能行动的人——奥罗拉、瓦伦、莉亚、老凯恩(他坚持要去)——再次穿上从“银梭号”其他区域搜集到的、相对破损但还能提供基础密封和短时间维生的备用宇航服,离开了相对安全的隐藏舱室。
外面的舰体走廊如同冰窖,辐射读数依然很高。他们先来到舰桥,尝试启动任何还能工作的姿态调节系统。大部分系统都已损坏,但老凯恩发现,位于舰体右侧的一组小型冷气姿态喷口(用于精细调整对接姿态)似乎还有部分功能,只是能量供应线路中断。
他们又花了近两个小时,在危险的辐射环境中,利用找到的备用线缆和工具,艰难地重新连接了线路,并从维生单元的独立能源中,小心翼翼地引出了一条临时的、低功率的能量供应线。
“试试看!”老凯恩满头大汗(在头盔内凝结成水珠),按下了手动启动开关。
嗤——
一阵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气体喷射声从舰体右侧传来。透过破损的观察窗,他们看到舰体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开始向左旋转。
“有用!”莉亚欢呼。
“但太慢了…而且能量消耗不小。”老凯恩看着维生单元的能源读数下降了2%,“我们必须精确计算,让漂流轨迹大致对准信号源方向,然后祈祷星云物质的流动能把我们带过去。”
这是一场豪赌。他们只有一次大致调整方向的机会,然后就只能听天由命。
奥罗拉根据扫描到的微弱信号方向和星云物质流动的大致数据(来自“银梭号”损坏的传感器残存记录),进行了快速的心算和预估。
“调整角度…偏左15度,维持喷射…大约三十秒。”
老凯恩操作。舰体继续缓慢转向。三十秒后,喷射停止。
“好了…现在,我们只能等待,和祈祷。”奥罗拉看着窗外缓慢变换的星云景色。
接下来的时间,是煎熬的等待。他们轮流守在维生单元的扫描屏幕前,监测着那个时隐时现的绿色光点。好消息是,光点没有再消失,虽然依旧微弱,但似乎稳定了一些。坏消息是,“银梭号”的漂流速度非常缓慢,而且轨迹受到星云物质不均匀流动的影响,并非直线。
十个小时过去。能源剩余:37%。
二十个小时过去。能源剩余:33%。
那个绿色光点,在屏幕上变得稍微清晰了一些,距离似乎拉近到了两公里左右。但维生单元的扫描无法识别其具体形态。
第三十个小时。能源剩余:29%。
艾文的辐射病症状加重,开始发烧和呕吐。塞莉丝塔用尽了防护服医疗包的所有手段,也只能勉强维持。铁岩的状况没有恶化,但也没有好转,如同风中残烛。
奥罗拉的独眼因为疲劳和旧伤而刺痛不已,视线更加模糊。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盯着屏幕。
突然,屏幕上的绿色光点,闪烁的频率加快了!而且,亮度似乎…增强了一丝!
“信号…在变化!”她立刻叫醒轮休的瓦伦和老凯恩。
三人挤在屏幕前。只见那绿色光点不再只是简单的闪烁,而是开始以某种复杂的节奏明灭,仿佛…在传递信息?
“这是…某种编码信号?”老凯恩立刻尝试用维生单元简陋的通讯模块进行接收和解码。信号很弱,干扰严重,但经过几分钟的努力,一段极其破碎、充满杂音的信息被解析出来:
“…侦测…到…非标准…逆熵频率…波动…”
“…识别…月临城…古老制式…求救信标?(模糊)”
“…靠近…谨慎…表明身份…”
信息戛然而止,但透露出的内容让所有人精神大振!
对方侦测到了维生单元的逆熵频率波动(可能是之前尝试扫描或维生场自然散发的)!对方似乎能识别月临城的制式!对方在询问身份!
“有智慧生命!不是‘庭’的!”瓦伦激动地说。
“但对方很谨慎。”奥罗拉冷静分析,“他们不确定我们是友是敌。我们必须回应。”
“用维生单元的紧急信标?”老凯恩问,“但激活信标会暴露我们的精确位置。”
“我们已经在靠近,暴露是迟早的。”奥罗拉说,“更重要的是表明身份。用月临城的识别码和…我们新界遗民的身份。”
新界遗民的身份源于晚星,晚星源于月临城和林晚。这或许能建立联系。
奥罗拉亲自操作。她先激活了维生单元的紧急信标,发射出包含月临城基础识别代码的短促信号。然后,她利用通讯模块,以最大功率(这会消耗更多能源),发送了一段简短的、用宇宙通用语和月临城古语混合的明码信息:
“我们是月临城传承者,‘新界’文明最后幸存者,遭‘万籁之庭’迫害逃亡至此。舰船损毁,人员重伤,请求援助。重复,请求援助。”
信息发送出去后,舱室内陷入紧张的沉默。能源读数又下降了3%,只剩26%。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五分钟。十分钟。
就在奥罗拉几乎要放弃希望时——
屏幕上的绿色光点,突然稳定地、持续地亮了起来!同时,一段更加清晰、虽然仍有些断续的信号传了回来:
“月临城…识别码确认…逆熵频率确认…非‘庭’模式…”
“保持当前位置…正在靠近…”
“警告:你们舰体辐射泄漏严重…建议人员集中防护…”
“援助…即将抵达。坚持住。”
信息结束的瞬间,通过“银梭号”残破的观察窗,他们看到,在淡紫色的星云迷雾深处,一个模糊的、修长的黑影,正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向着他们驶来。
那不是“庭”的苍白风格。
那黑影的轮廓,隐约带着某种…流畅而优雅的弧度,表面似乎有暗淡的星光流转。
希望,从未如此真实地出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