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树荫将暑热隔开了一层。林晓兰跟着陆建军走出街道办大院,直到完全走入老槐树浓密的阴影下,才轻轻舒了口气。方才谈判桌上那种无形的压力,随着微风吹过,渐渐散去。
“刚才会上,你那个‘技术指导’的身份用得很巧。”陆建军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平稳中带着一丝赞许。
林晓兰转头看他,唇角微弯:“还得感谢街道这个安排。”她指的是211章时的那份分配通知——红星街道社区卫生服务站职工,同时兼任街道生产服务办公室技术指导,专门协助辖区集体企业(重点就是“晓兰药坊”这个街道扶持典型)进行技术规范。
这个双重身份,在今天这场谈判中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当沪市振兴厂的人质疑她“个体户”身份的合法性和技术的规范性时,她可以坦然出示街道的聘书,表明自己是“街道特聘技术指导”,“晓兰药坊”是“街道扶持的集体企业试点”。这不仅仅是名分问题,更是一种官方背书的姿态。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胡同里很安静,只有阳光把青石板路晒得发白。快到家门口时,邮递员老陈骑着自行车从对面过来,看见林晓兰就喊:“晓兰!正好有你的挂号信!沪市来的!”
林晓兰和陆建军对视一眼——这么快?
接过那封厚厚的挂号信,信封右下角“沪上振兴日化厂”的红色铅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封口处还盖着“机密”印章,虽然是蓝色油墨,但姿态做得很足。
“进去看吧。”陆建军说着,已经推开了院门。
院子里,王桂香正在晾衣服,看见他们回来,又看到林晓兰手里的信,忙问:“咋了?又是那边来的?”
“妈,没事,是沪市厂里的正式回函。”林晓兰安抚了一句,和陆建军走到枣树下的小桌旁坐下。
她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公函。信纸是带着暗纹的公文纸,措辞比昨天会上更正式,也更……微妙。
信中首先“高度赞赏”了林晓兰同志的“创新精神”和“技术成果”,然后话锋一转,强调了“规范化、规模化生产对保障人民群众卫生安全的重要性”。接着提出了三个具体方案:
第一,技术买断,一次性支付两千五百元转让费。
第二,技术入股,占联合生产小组15%干股,需提交完整技术资料备案。
第三,聘为厂外技术顾问,月薪五十元,指导生产但不得自行或与他人合作生产同类产品。
林晓兰看到这里,眉头微蹙。条件比昨天会上有所提高,但核心问题没变——他们想要的是完全的控制权。
信的最后一句话让她目光一凝:“……考虑到林晓兰同志现已担任红星街道生产服务办公室技术指导,负责辖区集体企业技术规范工作,此次技术交流亦可视为跨地区、跨单位的协作实践,对双方均有裨益。建议同志于十日内赴沪面谈,差旅费用可由我厂承担。”
“他们连你的新职务都查清楚了。”陆建军扫过那句话,语气平静。
林晓兰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而且特意点出来——这是告诉我,他们知道我的底细,也提醒我,现在我有公职在身,做事要顾及单位影响。”
“但也给了你一个正当理由。”陆建军指出,“‘跨地区、跨单位协作实践’,这个提法很聪明。如果你去沪市,可以以街道技术指导的身份,进行‘工作考察和技术交流’。”
林晓兰眼睛一亮。没错,她现在不是待业青年,也不是纯粹的个体户,她是街道特聘的技术指导。去沪市考察日化厂的生产技术、学习先进经验,完全符合她的工作职责——尤其是街道生产服务办公室本身就有“协助辖区集体企业技术提升”的任务。
“这个角度好。”她喃喃道,“但需要街道办的支持。”
“刘主任今天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陆建军提醒她,“街道把你推出来,就是希望你能做出成绩。如果和沪市大厂的合作能谈成,对街道来说也是政绩。”
两人正说着,院门又被推开了。林晓梅匆匆进来,脸上带着点急切:“二姐!刚才周继军来了一趟,说让你明天务必去厂里找他,有要紧事!”
林晓兰和陆建军同时看向她。
“他说什么事了吗?”林晓兰问。
“没说具体,但……”林晓梅压低声音,“他说好像跟你那肥皂,还有沪市那边有关系。他说他听到一些风声。”
林晓兰和陆建军交换了一个眼神。周继军在机械厂,消息灵通,他特意来报信,说明事情不简单。
“知道了,我明天一早就去。”林晓兰说。
陆建军站起身:“我也该回营区了。你今天好好休息,明天见完周继军,咱们再商量。”
林晓兰送他到门口。傍晚的风吹过来,带着一丝凉意。
“如果要去沪市,需要准备什么,随时告诉我。”陆建军在离开前说,“我在那边有战友,可以帮忙安排住处,也能提供一些……当地的情况。”
“谢谢。”林晓兰认真地说,“等明天弄清楚情况,我们再详谈。”
看着陆建军远去的背影,林晓兰站在门口沉思了片刻。沪市的信,周继军的报信,街道的支持,还有她这个新获得的双重身份……所有的线索像一张网,正在慢慢收紧。
她转身回到院里,王桂香已经凑过来:“晓兰,那信上到底咋说的?真要你去沪市啊?”
“妈,只是邀请,去不去还得看情况。”林晓兰尽量让语气轻松,“而且我现在是街道的人,出远门也得单位批准。”
“对对,你现在可是公家的人了。”王桂香念叨着,“做事要稳重,别让人说闲话。”
林晓兰笑笑,没再多说。她回到自己屋里,摊开笔记本,开始整理思路。
首先,她现在有三个身份:卫生服务站职工、街道生产办技术指导、“晓兰药坊”实际负责人。这三个身份可以灵活运用——谈技术时,她是药坊负责人;谈规范时,她是技术指导;谈单位协作时,她是卫生系统职工。
其次,沪市振兴厂的意图很明显:想要技术,但不想付出太高代价。他们查她的底细,是想找到施压点。但她现在的身份比他们预想的要复杂——她有街道的官方背书,这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个体户。
第三,周继军带来的消息很重要。机械厂和沪市振兴厂同属工业系统,可能有内部消息。明天必须问清楚。
第四,如果要去沪市,必须以“工作考察”的名义,这需要街道办出具介绍信。而要让街道支持,她必须拿出一个能让街道受益的方案——比如,通过这次考察,为街道引进技术或合作项目。
第五,谈判的底线必须守住。技术可以合作,但不能贱卖;可以授权,但不能失去自主权。她的优势在于:技术是成熟的,市场是现成的(通过卫生站和街道渠道),而且她有退路——大不了自己慢慢发展。
写完这些,林晓兰放下笔,看向窗外。暮色渐浓,天边染上了一层橘红。
她想起前世,那个在火海中绝望的自己。那时候的她,什么都没有,谁也护不住。而现在,她有工作,有事业,有家人,有陆建军的支持,还有街道的认可。
这份重量,她担得起。
第二天一早,林晓兰先去卫生服务站报到。因为是周六,病人不多,她跟站长打了招呼,说要去街道生产办处理点工作——这倒是实话。
从卫生站出来,她直奔机械厂。周继军在厂门口等她,一见面就把她拉到一边。
“晓兰,情况不太对。”周继军脸色严肃,“我昨天听我们厂供销科的人说,沪市振兴厂的人在打听你,不仅打听你的肥皂,还打听你的家庭背景、社会关系,甚至……还问到了陆建军。”
林晓兰心头一凛:“问陆建军?”
“对。”周继军点头,“他们好像知道你和陆建军的关系,问他在部队的具体职务、背景什么的。我们厂供销科的老王跟沪市那边有点业务往来,那边的人私下问的。”
林晓兰沉默了几秒。沪市振兴厂调查她可以理解,但调查陆建军……这就不只是商业谈判的范畴了。
“他们还问什么了?”
“还问了你和街道办的关系,问‘晓兰药坊’到底算个体还是集体,问街道给了你多大支持。”周继军说,“我感觉,他们不是在评估技术,是在评估你这个人——你的背景、你的靠山、你的弱点。”
林晓兰深吸一口气。她明白了。沪市振兴厂不仅想要技术,还想摸清她的底牌,找到最容易突破的点。
“谢谢你,继军哥,这消息很重要。”她真诚地说。
“你打算怎么办?”周继军问。
“先去街道办,把情况跟刘主任汇报一下。”林晓兰已经有了决断,“然后……该去沪市还得去。但去之前,得把该准备的准备好。”
告别周继军,林晓兰骑车来到街道办。刘主任正在办公室看文件,见她进来,笑着招呼:“晓兰来了,坐。昨天会上表现不错。”
“主任,有件事要向您汇报。”林晓兰坐下,把沪市的来信和周继军带来的消息都说了。
刘主任听完,眉头皱了起来:“调查陆建军?这就不太对了。”他沉吟片刻,“晓兰,你现在的身份比较特殊,既是咱们街道的技术指导,又是军属——虽然还没结婚,但和陆建军的关系是明确的。对方调查军属背景,这事可大可小。”
“所以我需要街道的支持。”林晓兰坦然道,“如果要去沪市谈判,我希望以街道生产办技术指导的身份,进行工作考察。这样,对方就会明白,我代表的不仅是我个人,还有街道的态度。”
刘主任看着她,眼中露出欣赏:“你想得很周全。行,街道可以给你出具介绍信。不过……”他顿了顿,“你打算怎么谈?”
林晓兰从包里拿出一份手写的方案:“主任,这是我的初步想法。我们可以提出‘分区合作’的模式——技术授权给振兴厂,但他们主攻南方市场,北方市场,至少咱们省的市场,留给我们。同时,他们需要提供技术支持,比如帮我们改进生产设备,我们可以支付技术服务费。这样,我们既能拿到技术提升,又能保住自己的市场。”
刘主任仔细看着方案,越看眼睛越亮:“这个思路好!不是单纯卖技术,而是长期合作。对街道来说,如果能引进沪市大厂的技术支持,帮助辖区集体企业升级,这是实打实的政绩!”
“是的。”林晓兰点头,“而且,如果合作成了,我们可以把‘晓兰药坊’作为街道与沪市大厂技术合作的示范点,这对街道的形象也有好处。”
刘主任一拍桌子:“好!就这么办!介绍信我给你开,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我想下周三左右去。”林晓兰算了下时间,“这几天我需要准备更详细的资料,还要跟卫生站请假。”
“卫生站那边我去打招呼。”刘主任很干脆,“你这是为街道工作,卫生站应该支持。”
从街道办出来,林晓兰心里踏实了不少。有了街道的正式支持,她这次去沪市,就不再是单打独斗了。
下午,她去了卫生站,跟站长请了假。站长很通情达理,听说她是为街道的工作出差,爽快地批了假。
傍晚回到家,林晓兰开始整理要带的资料。技术文件、市场数据、合作方案……她写得非常详细。既然对方调查她,她就展示一个专业、严谨、有备而来的形象。
写到一半,陆建军来了。他今天休息,特意过来。
“决定去了?”他问。
“嗯,下周三走。”林晓兰把街道的支持和她的计划说了。
陆建军听完,沉默了一会儿,说:“我陪你一起去。”
林晓兰一愣:“可是你的工作……”
“我可以休假。”陆建军说得很平静,“而且,既然他们调查我,我就该露个面,让他们知道,他们调查的是个什么人。”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淡,但林晓兰听出了里面的分量。陆建军这是在用他的方式,给她撑腰。
“会不会影响你?”她有些担心。
“不会。”陆建军摇头,“正当休假,陪未婚妻出差,合情合理。”
未婚妻……这个词让林晓兰耳根一热。他们虽然还没正式订婚,但陆建军这么说,显然是已经认定了。
“好。”她最终点头,“那就一起去。”
接下来的几天,林晓兰忙得脚不沾地。准备资料,安排药坊的工作,跟李婶张姨交代注意事项,还要抽空去买了出远门的必需品。
陆建军也请好了假,安排好了行程。他在沪市的战友帮忙订了招待所,还答应去车站接他们。
出发前一晚,林晓兰把妹妹叫到屋里,塞给她十块钱:“姐要出去几天,这钱你拿着,万一家里急用。”
“姐,我有钱……”林晓梅推辞。
“拿着。”林晓兰坚持,“我不在家,你多帮着妈。药坊那边,你每天放学去看看,有什么情况记下来,等我回来处理。”
“嗯!”林晓梅认真点头。
王桂香给林晓兰收拾行李,一边收拾一边念叨:“出门在外,小心点,别跟人争执,有事多跟建军商量……”
“妈,我知道了。”林晓兰笑着应道。
夜深了,林晓兰躺在床上,却睡不着。她想起前世,她从未离开过这个小城,最远只去过县城。而现在,她要坐火车去千里之外的沪市,去跟大厂谈判。
紧张吗?有一点。但更多的是期待。
这一世,她走的每一步,都是前世不敢想象的路。而她知道,这还只是开始。
窗外月色如水,静静地洒在地上。
林晓兰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沪市,我来了。这一次,我要堂堂正正地,走出属于我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