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国与烈风国的边境摩擦,如同干燥草原上的火星,终于燃成了燎原大火。右路先锋李振武将军的大营,气氛骤然绷紧到了极致。空气中弥漫的不再仅仅是汗臭和劣质烟草味,更增添了一股浓烈的、令人窒息的铁锈和腥腻的油脂的气息——那是保养兵刃的油膏。
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缓缓而来。
炮灰营的气氛更加绝望。监工们的鞭子挥舞得更加频繁和狠戾,咒骂声也更加恶毒。每天的劳役被无限加重,修筑防御工事的命令一道紧似一道。壕沟需要更深,寨墙需要更高,鹿砦需要更密… 所有人都明白,大战将临,而他们这些“炮灰”,就是第一道注定要被碾碎的防线。
丁未七三沉默地承受着一切。背上的溃烂伤口在超负荷的劳役和恶劣的环境下,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有扩散的趋势,脓血浸透了单薄的衣衫,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引来更多苍蝇的叮咬。每一次挥动铁镐,每一次背负沉重的土石攀爬陡坡,都伴随着伤口撕裂的剧痛和一阵阵眩晕的低烧。但他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他学会了将磨破的布条浸上冰冷的泥水,暂时麻痹伤口的疼痛;学会了在监工视线扫来时,爆发出远超极限的力量;学会了在分发那点可怜的饭食时,如何利用混乱多抢到一小块冰冷的窝头碎屑。生存的本能,和对乔府、对张管家、对这不公命运的刻骨恨意,支撑着他如同最顽强的杂草,在炼狱的缝隙中挣扎求生。
他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警觉。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时刻观察着周围的一切:监工轮值的规律,营地巡逻的路线,物资堆放的位置,甚至李黑塔偶尔流露出的烦躁和疤痢眼等人私下里贪婪的窃窃私语… 疤痢眼那晚透露的肮脏交易,如同黑暗中的灯塔,让他看清了这地狱运行的某些规则。他像一块沉默的海绵,吸收着一切可能的信息,在心底默默构筑着这炼狱的图景。
这天清晨,天色阴沉得如同灌了铅。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脸上生疼。炮灰营被驱赶到了营寨最前沿,挖掘最后一道、也是最靠近敌方可能来袭方向的壕沟。冻土在严寒下坚硬如铁,挖掘极其艰难。监工的鞭子如同雨点般落下,咒骂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刺耳。
丁未七三机械地挥动着沉重的铁镐,每一次砸下都伴随着背伤撕裂的剧痛和一阵眩晕。汗水混着脓血,从背上渗出,冻结在破衣上,像一层冰冷的枷锁。他旁边的老瘸子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冰冷的壕沟里,气息奄奄。疤痢眼狞笑着走过去,手中的皮鞭高高扬起——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压抑中,异变陡生!
毫无征兆地,一片尖锐刺耳的破空之声,如同死神凄厉的呼哨,猛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声音来自远方,却以恐怖的速度逼近!
“敌袭——!投石——!隐蔽——!” 凄厉到变调的警报声,如同最后的丧钟,在营寨上空骤然炸响!
然而,警告来得太迟了!
炮灰营的众人,甚至包括监工,都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轰!轰!轰!轰——!!!
天崩地裂般的恐怖轰鸣瞬间席卷了前沿阵地!大地在疯狂的震颤中呻吟!无数燃烧着熊熊烈焰、裹挟着毁灭气息的巨大石块,如同来自地狱的流星,从远处的山岗上呼啸砸落!狠狠地、无情地砸进拥挤着无数炮灰的壕沟区域!
泥土、碎石、断裂的木头、燃烧的火焰、还有…残肢断臂…混合在一起,冲天而起!浓烟滚滚,瞬间吞噬了一切!凄厉到非人的惨叫、绝望的哭嚎、垂死的呻吟,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显得如此微弱而徒劳!
“顶住!顶住!给老子顶住!” 李黑塔的嘶吼在爆炸的轰鸣中如同蚊蚋,瞬间被淹没。炮灰营彻底炸开了锅!哭喊着,惨叫着,如同无头苍蝇般在浓烟和烈焰中奔逃、践踏!监工的鞭子失去了作用,他们自己也陷入了巨大的恐慌,有的抱头鼠窜,有的被飞溅的石块砸倒!
丁未七三在警报响起的瞬间,几乎是本能地丢掉了铁镐!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但比恐惧更快的,是那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磨砺出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盲目奔逃!目光在浓烟和混乱中如同鹰隼般扫视!他看到了左前方不远处,一道被刚才爆炸震塌了半边、形成天然掩体的壕沟!
活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他用尽全身力气,甚至压榨出最后一丝潜力,猛地向前一扑!身体贴着冰冷的地面,如同离弦之箭,在碎石和燃烧的残骸间翻滚、爬行!一块飞溅的碎石狠狠擦过他的额头,鲜血瞬间糊住了左眼,但他不管不顾!背上的伤口在剧烈的动作下彻底撕裂,剧痛几乎让他昏厥,但他死死咬住舌尖,用剧痛刺激着意识!
翻滚!再翻滚!他像一条滑溜的泥鳅,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一块砸落在他刚才位置的燃烧巨石!灼热的气浪烤焦了他的头发!他终于滚进了那道半塌陷的壕沟!泥土和碎石簌簌落下,几乎将他掩埋!他屏住呼吸,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用双臂死死护住头脸!
外面,是地狱的交响!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连绵不绝,大地疯狂颤抖!燃烧的噼啪声,木头断裂的咔嚓声,巨石砸入人群的沉闷钝响,还有那此起彼伏、令人毛骨悚然的濒死哀嚎… 浓烟呛得他剧烈咳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灰烬和浓重的血腥味!他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溅在自己身上,不知是泥水还是…别人的血。
不知过了多久,投石的轰鸣渐渐稀疏,最终停止。但外面的喧嚣并未平息,反而被一种更尖锐、更致命的声响取代——那是兵刃出鞘的铿锵!还有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带着异国腔调的喊杀声!
烈风国的步兵冲锋了!
浓烟依旧呛人,视线模糊。丁未七三小心翼翼地扒开头顶的浮土,探出半个头,仅剩的右眼透过弥漫的硝烟和尘埃,看向外面。
眼前的景象,如同最恐怖的噩梦变成了现实。炮灰营的前沿阵地几乎被彻底抹平!到处是焦黑的尸体、破碎的武器、燃烧的残骸和巨大的弹坑。鲜血浸透了焦土,形成一片片暗红色的泥泞。侥幸未死的炮灰,要么重伤垂死,要么如同吓傻的木偶,呆滞地坐在血泊中。
而更致命的是,一小队穿着黑色皮甲、动作矫健如猎豹的烈风国精锐士兵,如同鬼魅般从尚未散尽的硝烟中冲出!他们目标极其明确,无视了那些幸存的炮灰,如同锋利的匕首,直插右路先锋帅旗所在的中军核心位置!显然,刚才的投石袭击只是开胃菜,这支精锐小队才是真正的杀招!他们利用炮灰营被摧毁造成的混乱和防御缺口,意图直取中军,斩将夺旗!
负责拱卫帅旗侧翼的亲卫队,在刚才的猛烈投石袭击中显然也损失惨重,防线摇摇欲坠,正被这支凶悍的精锐小队撕扯得七零八落!帅旗下,穿着亮银锁子甲、头盔上红缨如火的李振武将军,正挥剑指挥着残余的亲兵奋力抵抗,但人数劣势明显,眼看就要被敌军突破!一旦帅旗倒下,军心溃散,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瘦小、浑身是血污和泥泞的身影,如同从地狱血泥中爬出的修罗,从壕沟的废墟中猛然窜出!他破烂的单衣几乎成了布条,露出背上狰狞溃烂的伤口,左额血流如注糊住了眼睛,但他仅剩的右眼,却燃烧着一种冰冷到极致、又疯狂到极致的火焰!
是丁未七三!
他没有武器,手中只有那柄沉重的、沾满泥土和血污的铁镐!
“杀——!!!”
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滔天恨意和决死意志的嘶吼,从他干裂染血的喉咙里爆发出来!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彻底疯狂的孤狼,带着一股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无视了周围的一切,扑向离他最近的一个正举刀砍向一名倒地亲兵的烈风国士兵!
那士兵正专注于眼前的猎物,猝不及防被这不要命的冲击撞得一个趔趄!丁未七三手中的铁镐带着他全身的重量和积压了太久的绝望与怒火,如同抡起的雷霆,狠狠砸在那士兵毫无防备的膝盖外侧!
“咔嚓——!!!”
令人牙酸的、清晰的骨裂声在混乱的战场上响起!
士兵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身体瞬间失去平衡,矮了下去!丁未七三没有丝毫停顿!他顺势扑倒对方,用尽全身的力气,屈起膝盖死死顶住对方的后腰,左手如同铁钳般扼住对方的后颈,右手则高高举起那沾满泥血的铁镐!尖锐的镐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
“死——!!!”
伴随着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尖锐的镐尖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捅进了那士兵毫无护甲防护的后颈!
“噗嗤——!”
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溅了丁未七三满头满脸!那士兵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彻底瘫软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惨烈到极致的袭击,瞬间打乱了这支精锐小队势如破竹的节奏!就在他们惊愕、动作停滞的瞬间,李振武身边那个浑身浴血、悍勇异常的中年亲卫队长周铁山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战机,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兄弟们!杀——!保护将军!!” 周铁山发出炸雷般的怒吼,如同猛虎下山,带着残余的、被激发了血性的亲兵,怒吼着反扑过去!战场局势瞬间逆转!
丁未七三如同疯魔!他拔出深陷颈骨、几乎卡住的铁镐,任由温热的鲜血喷溅在身上。他仅剩的右眼在血污中亮得吓人,死死锁定着下一个靠近帅旗的敌人!他没有章法,只有最原始的本能——躲避致命的刀锋,扑击,撕咬!用牙齿!用指甲!用一切能找到的东西去破坏!他身上很快添了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浸透了褴褛的衣衫,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背上溃烂的伤口在剧烈动作下彻底崩裂,脓血混着新鲜的血液汩汩涌出,他也毫不在意!那股源自地狱的、玉石俱焚的狠劲,像一剂强效的兴奋剂,注入了残余的亲卫队中!也如同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了帅旗下李振武眼中的惊涛骇浪!
李振武挥剑格开一柄劈来的弯刀,目光锐利如电,扫过那个在血泊中翻滚厮杀、瘦小却如修罗般的身影。那瘦骨嶙峋的身体,那背上触目惊心的溃烂伤口,那仅剩的、燃烧着冰冷火焰的右眼… 还有他手中那柄染血的、属于炮灰营制式的铁镐… 李振武的瞳孔猛地收缩!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瞬间闪过脑海:炮灰?!一个炮灰营的小卒?!
战斗在亲卫队被激发的血勇和丁未七三悍不畏死的搅局下,很快结束。这支烈风国的精锐小队被全歼。帅旗,在硝烟中依旧倔强地飘扬。
当最后一个敌人倒下,丁未七三再也支撑不住。那强行压榨出的最后一丝力气如同潮水般退去。眼前一黑,铁镐脱手飞出,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地摔倒在粘稠冰冷的血泥之中。胸前破烂的衣襟被血染透,那块冰冷的“炮灰丁未七三”木牌滑落出来,掉在血泊里,焦黑的字迹被染得暗红刺眼。他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