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伴随着一阵阵模糊的剧痛,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着丁未七三的意识。他感觉自己沉在无底的冰海里,不断地下沉… 下沉… 直到一股强烈的、难以忍受的苦涩液体被强行灌入喉咙,才猛地将他从黑暗的深渊边缘拉了回来。
“咳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痛楚。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眼前不再是硝烟弥漫、尸横遍野的战场,也不是那个散发着恶臭的窝棚。光线有些昏暗,但相对干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和血腥味。他躺在一张铺着还算干净草席的矮榻上,身上盖着一床半旧的棉被。伤口似乎被粗糙地包扎过,虽然依旧剧痛难忍,但至少不再流血。
一个穿着灰布短褂、头发花白的老者,似乎是医官,正端着一个粗陶碗,见他醒来,浑浊的老眼里露出一丝如释重负:“醒了?命真硬!把这药喝了,吊命的!”
苦涩的药汁再次灌入口中,丁未七三皱着眉,艰难地吞咽下去。意识渐渐回笼,昏迷前的惨烈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闪过:燃烧的巨石,飞溅的残肢,帅旗,凶悍的敌军,还有他扑上去时,那士兵后颈喷涌而出的滚烫鲜血…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摸摸额头和背上的伤,却牵动全身,痛得闷哼一声。
“别乱动!你身上就没一块好肉!” 老医官没好气地按住他,“背上那么大个烂疮,又添了那么多刀口,能活下来真是祖宗保佑!还有你这额头…啧啧,再偏一寸,眼珠子就没了!”
就在这时,帐篷的布帘被掀开,一股带着寒意的风灌了进来。一个高大、威严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大部分光线。
丁未七三仅剩的右眼适应了光线,看清了来人。暗青色的常服,腰悬佩剑,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眉宇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正是帅旗下的那位将军,李振武!他身后,还跟着那个凶神恶煞的李黑塔。此刻的李黑塔,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凶戾,只剩下掩饰不住的震惊、后怕,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
帐篷里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老医官连忙躬身退到一旁。
李振武缓步走到矮榻前,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在丁未七三裹满绷带的脸上和身上来回扫视。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探究,有疑惑,更有一丝深深的震撼。他看到了丁未七三背上绷带下隐约渗出的脓血和药渍,看到了他额头上那道狰狞的伤口,更看到了他仅剩的那只右眼里,此刻流露出的茫然、疲惫,以及深藏在眼底的、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冰冷与戒备。
“你叫丁未七三?” 李振武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丁未七三沉默地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像要冒烟,发不出声音。
“炮灰营的?” 李振武的目光扫过矮榻边,那件沾满血污、破烂不堪的炮灰营号衣,以及放在号衣旁边的那块染血的木牌——【炮灰丁未七三】。
丁未七三又点了点头。动作牵动了伤口,让他眉头紧锁。
“今日,你救了本将,也救了这帅旗。” 李振武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字字千钧,清晰地砸在寂静的帐篷里,“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丁未七三茫然地看着他。生?还是死?对他而言,似乎并无太大区别。炮灰营里,没有活着的英雄,只有用完即弃的消耗品。他早已认命。
李振武似乎看穿了他眼中的麻木和死寂,缓缓道:“炮灰营里,没有活着的英雄。”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仿佛要看进丁未七三的灵魂深处,“但,本将可以给你一条活路,一条…不一样的路。”
李黑塔忍不住上前一步,急切道:“将军!他可是炮灰营的贱卒!而且他背上的烂疮…” 他话里的意思很明显,这种“材料”,根本不配进入将军的亲卫营。
李振武抬手,制止了李黑塔,目光依旧锁定着丁未七三:“本将右路先锋营,正缺敢战死士。你今日之勇,悍不畏死,搅乱敌锋,于绝境中为亲卫队赢得反击之机,可抵死罪!亦可抵你出身之贱!”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从今日起,你不再是炮灰丁未七三。”
他微微俯身,锐利的目光直视着丁未七三那只异常明亮的右眼:“你,可有姓名?”
姓名?丁未七三混沌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南城深巷里,只有徐老三那一声带着怜悯的“小点子”。赵家土屋里,有过短暂而虚假的“栓柱”。炮灰营里,只有冰冷的“丁未七三”。他茫然地摇了摇头。
李振武似乎并不意外,他直起身,沉吟片刻。帐篷里一片寂静,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他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是伤、眼神却异常沉静的少年,仿佛看到了血与火中不屈的残魂。
“既无姓名,便以今日为记。” 李振武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种宣告的意味,“你于血火绝境中救帅旗,如劫后余烬,死灰复燃。便叫…李烬吧。”
李烬?
丁未七三在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余烬?死灰?他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这名字如同冰冷的灰,覆盖在他早已死去的过去之上。烬者,烧尽后残留之物,微末,黯淡,却也可能蕴藏着复燃的星火。
“自今日起,入我亲卫营,戴罪立功。” 李振武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李黑塔,带他去亲卫营安置。伤好后,随营操练。”
“末将…遵命!” 李黑塔脸色变幻,最终抱拳领命,看向李烬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这个他亲手从张管家那里接收、又被他丢进炮灰营等死的小杂种,竟然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爬了出来,还入了将军的眼!
李振武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帐篷。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李黑塔走到矮榻前,看着虚弱不堪的李烬,脸上挤出一个极其生硬的表情,声音也努力放得平缓,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李…李烬?能走吗?我带你去亲卫营的医帐,那边条件好些。” 他伸出手,似乎想搀扶,又觉得不合适,僵在半空。
李烬挣扎着,用尽力气撑起身体。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绷带。但他拒绝了李黑塔的搀扶,咬着牙,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从矮榻上挪了下来,双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控制不住地摇晃。他抬起头,仅剩的右眼看向李黑塔,那眼神里没有了炮灰营时的空洞麻木,也没有了战场上的疯狂,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让李黑塔心头莫名一悸。
他默默弯下腰,捡起地上那块染血的【炮灰丁未七三】木牌,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木牌边缘硌着掌心的嫩肉,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心绪平静下来。然后,他看也没看李黑塔伸出的手,拖着伤痕累累、虚弱不堪的身体,一步一挪,极其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帐篷门口的光亮走去。
阳光从掀开的门帘外照射进来,落在他佝偻却倔强的背影上,落在他手中那块紧握的、象征着他过往炼狱的木牌上。
李烬。余烬。
死灰之下,是否真能复燃?
新的征途,亦是新的囚笼。前方,是更深的旋涡,还是…复仇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