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墨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仿佛石化在了原地。掌心的玉佩硌着他,那微凉的触感此刻却像烙铁般灼烫,女儿小手柔软的、带着孩童特有温度的触碰感,与这坚硬冰冷的玉佩形成尖锐的对比,反复撕扯着他的神经。
夜幕四合,街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将他蹲踞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孤寂。苏如烟母女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巷口深处,但那挺直却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的背影,却烙印般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每一次眨眼,都伴随着锁骨下那道狰狞疤痕的闪回,伴随着她眼中那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痛苦和滔天恨意。
“我不爱你了。”
“……大火……烧死了……”
“……都是因为你……”
冰冷的话语、尖锐的控诉,混合着记忆深处某些被刻意遗忘、此刻却疯狂翻涌上来的模糊片段,在他脑海里尖锐地、混乱地搅动。重逢时乍见的狂喜如泡沫般被戳破,被“背叛”误解蒙蔽的怒火显得如此愚蠢可笑,得知某个残酷真相边缘的震惊已将他震得肝胆俱裂,而被那句“滚”彻底驱逐的狼狈,则将他最后一点支撑彻底抽空。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密集的、真实的绞痛,像被无数冰针反复穿刺后又粗暴地拧绞。他抬手死死按住胸口,大口喘息,试图汲取一点氧气来缓解那沉重的、快要将他压垮的苦涩与迷茫。
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一旦升起,便疯狂地在废墟般的心境里生根蔓延。
他错过了什么?
——错过了她锁骨下那道狰狞疤痕诞生的瞬间?那会是怎样地狱般的痛楚?
——错过了她眼中刻骨的恨意是如何一点点沉淀凝固成如今的模样?
——错过了那个小小的、会怯生生拉住母亲衣角,又带着好奇触碰陌生人的孩子,是如何从无到有地降临、成长?她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错过了那一场她口中“烧死了”的大火?那场火……他脑中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灼热的气浪、刺耳的尖叫、浓烟……但他却抓不住任何清晰连贯的片段,只有一种灭顶的恐惧和窒息感夹杂在混乱的记忆碎片里。
他又做错了什么??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更加锋利,带着血淋淋的自审。
做错了什么?
——错在当年那场变故后,轻易相信了所谓的“背叛”和“消失”?他没有深究,没有坚持寻找?他被自己的骄傲和愤怒蒙蔽了?
——错在没有保护好她?以至于让她承受了那样的灾难和伤痛?那道疤痕横亘在她的锁骨下,像一个无声的审判。
——错在……那场大火与他有关?她控诉里的“都是因为你”……这几个字如同千斤重锤,狠狠砸在他的灵魂上。那场火?他做了什么?他忘了什么?
无数的疑问、无数可能的罪责沉甸甸地堆积在心口,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苦涩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最终汇聚在眼底,烧灼得一片模糊。
不能再这样待下去。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求生欲,猛地刺穿了他的麻木。他僵硬的手指动了动,紧紧攥住了掌心的玉佩,那坚硬的棱角深深嵌入他颤抖的皮肉里,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反而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他撑着冰冷的地面,几乎是狼狈地站了起来。久蹲的腿脚麻木刺痛,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靠着旁边的墙壁,急促地喘息了几下。
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投向苏如烟母女消失的方向。那个陈旧的小区入口,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格外沉默而压抑。
他要去哪里?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不能离开这里。至少现在不能。
真相像藏在厚重雾霭之后的怪兽,只露出了狰狞的一角,却足以将他拖入恐惧的深渊。他错过了太多,做错了太多(或许),他欠下的债务沉重如山。逃跑?那意味着永远背负这份沉重和未知的罪责,直到生命的尽头。他无法承受。
即使被她恨入骨髓,即使被她驱逐,即使真相可能将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他也必须留下。他必须知道,他究竟错过了什么,又做错了什么!
秦墨深吸了一口气,夜间的冷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抹了一把脸,眼中茫然未退,但一种近乎偏执的、破釜沉舟的微弱光芒在深处艰难地燃起。他拖着麻木沉重的双腿,一步步,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苏如烟消失的那个小区门口走去。
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在泥沼中跋涉。小区的保安看了他一眼,似乎对这个深夜徘徊、形容狼狈的男人有些警惕。秦墨没有理会,他的目光搜寻着,最终落在一栋看起来最为陈旧、灯光也最稀疏的单元楼前。他记得,刚才苏如烟好像就是拐进了这里。
他在单元楼门口一棵叶片稀疏的老槐树下停住脚步,将自己隐入更深的阴影里。抬头望向那黑洞洞的楼道口,又望向楼上几扇亮着微弱灯光的窗户。哪一扇是她的?他不知道。
但他就在这里等。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他背靠着粗糙冰冷的树干,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玉佩依旧被他死死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与过去相连的凭证。他闭上眼睛,苏如烟破碎的眼神、女儿懵懂好奇又带着点怯意的脸、那道狰狞的疤痕、还有记忆中混乱跳跃的灼热火光……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夜风呜咽着穿过老槐树稀疏的枝桠,带来深秋刺骨的寒意。秦墨一动不动,仿佛与树下的阴影融为一体。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胸腔里那颗沉重跳动的心脏,以及脑海里反复回荡的两个问题,在永无止境地折磨着他。
他错过了什么?
他做错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后半夜,楼上一扇原本漆黑的窗户,极其微弱地亮起了一点暖黄色的光。
秦墨几乎是瞬间就捕捉到了那一点微光,像溺水者看到了遥远的水面反光。他猛地睁开眼,屏住呼吸望去。
那扇窗户没有拉严窗帘,一道细细的缝隙泄露了里面的灯光。就在那缝隙前,一个极其模糊、纤细的人影静静地立在那里。
是苏如烟!
她似乎也在看着楼下,看着这片黑暗。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静止的、仿佛凝固在窗边的剪影轮廓。那个轮廓,在昏黄的微光下,显得比他记忆中更加单薄,更加……脆弱。
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像她离去的背影一样,随时折断。
秦墨的心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几乎无法喘息。他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想要呼喊,但喉咙被巨石堵住,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他只能死死地、贪婪地望着那道缝隙里的影子,仿佛那是连接着过去与现在,连接着他和她之间那道巨大、血腥裂痕的唯一通路。
楼上的影子一动不动,过了许久,许久。久到秦墨以为那只是自己绝望中的幻影时,那道静止的剪影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然后,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抬起,搭在了窗框上。
那只手的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犹豫,指节微微蜷曲着,似乎在承受着千斤重压。
秦墨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她在看什么?
她会推开窗吗?
她会……看到他吗?
她会再次说出那个冰冷的“滚”字吗?
时间在冰冷的夜色中凝固。秦墨蜷缩在树下,所有的感官都死死锁定着那扇窗户,锁定着那只搭在窗框上的、苍白的手。他像一尊冰冷的雕塑,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疯狂地、无声地呐喊,震耳欲聋。
他不知道的是,相隔几层楼的高度,苏如烟的目光穿透黑暗,准确地落在他藏身的那个角落。浓重的阴影并不能完全遮蔽一个成年男人的轮廓。
她的指尖,在冰凉的窗框上,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仿佛那下面藏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随时会闯入她好不容易构筑的、摇摇欲坠的堡垒的凶兽,一头……带着让她灵魂都为之战栗的熟悉气息的凶兽。
空气中,仿佛有某种无形的、紧绷的丝线,在冰冷的夜风中,细微地嗡鸣着,一触即断。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风打着旋儿吹过老槐树下,卷起几片枯叶。一股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仿佛来自遥远记忆深处的……?焦糊味?,极其诡异地,钻入了秦墨的鼻腔。
他的瞳孔骤然缩紧!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