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绣坊重开
江南的雨,总是带着三分缠绵,七分诗意。
暮春(农历三月)时节的雨丝,如同上天精心剪裁的牛毛细针,细密地斜织着,将整个江南小镇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
沈清辞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是母亲生前最爱的海棠红,伞骨则是坚实的湘妃竹,手握处已被摩挲得温润如玉。她站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巷口,久久没有动弹,仿佛一尊被雨水晕染开的仕女图。
眼前的景象既熟悉又陌生。青瓦白墙的民居沿着蜿蜒的河道错落有致,檐角下挂着的红灯笼被雨水打湿,褪去了几分鲜艳,却更添了几分古朴。
偶有乌篷船咿呀划过,船娘头戴的斗笠蓑衣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与远处隐约传来的评弹小调交织成一幅流动的江南水韵图。湿润的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的芬芳、草木的清香,还有河面上氤氲的水汽,深深吸一口,便能沁入心脾。
巷口的那棵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龟裂的树皮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只是比记忆中更加粗壮了些。虬曲的枝干上垂落着几缕嫩绿的新叶,在雨雾中轻轻摇曳。树下的石板路上,几处青苔顽强地从缝隙中钻了出来,给这灰扑扑的路面点缀上一抹生机盎然的绿意。
不远处,潺潺的流水声隐约传来,那是贯穿整个小镇的小河,河水清澈见底,河底的鹅卵石圆润光滑,曾几何时,她还和母亲在河边浣纱,母亲灵巧的手指在水中穿梭,将雪白的丝线洗得洁净如新;也曾和温庭玉在河边捉鱼摸虾,他卷起裤脚,赤脚踩在清凉的河水里,笑声如同银铃般清脆……
思绪飘远,沈清辞的眼眶微微发热。那些尘封的记忆如同被雨水浸润的宣纸,渐渐晕染开来,变得清晰而鲜活。她深吸一口气,带着江南特有的湿润空气涌入鼻腔,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气。
这是故乡的味道,是她魂牵梦绕了多年的味道,是母亲鬓边簪花的芬芳,是绣绷上丝线的清香,是她无论走多远都无法忘怀的根。
小姐,我们到了。身后传来小石头清脆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
沈清辞回过神,微微颔首。小石头是她在回乡路上收留的孤儿,眉清目秀,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他本是苏州城外破庙中的乞儿,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却已经懂事得让人心疼。
那日沈清辞在茶寮歇脚,见他被几个地痞流氓欺负,便出手相救。他见沈清辞一个弱女子独自赶路,不似寻常人家的小姐,便主动提出帮忙提行李,一路护送她回到江南。
这一路风餐露宿,他不仅将沈清辞的行囊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时常采些野果野菜充饥,省下不少盘缠。
嗯,到了。沈清辞轻声应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五年了,整整五年,她终于回来了。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穿过朦胧的雨帘,落在巷子深处那座略显破败的院落上。
那就是她的家,是母亲留给她的绣坊——锦绣阁。朱漆大门早已斑驳褪色,几处门板甚至已经开裂,露出里面暗沉的木色。
门楣上悬挂的匾额锦绣阁三个字,曾经是镇上最有名的老秀才亲笔题写,笔力遒劲,如今却被风雨侵蚀得字迹模糊,蒙上了厚厚的灰尘。院墙也有些倾颓,墙角爬满了青藤,将斑驳的砖石遮掩在一片浓绿之中。
锦绣阁曾是这江南小镇上最有名的绣坊,母亲苏婉娘的一手苏绣技艺名动江南。她绣的《百鸟朝凤图》曾被选为贡品送入宫中,就连京城的达官贵人都曾派人来定制绣品。
那时的锦绣阁,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绣娘们飞针走线的身影在窗棂后若隐若现,空气中弥漫着丝线的清香和淡淡的墨香。
可惜好景不长,父亲遭人陷害被贬(父亲是干什么的?因为什么被贬?需要写清楚!),母亲积郁成疾,终日以泪洗面,没多久便撒手人寰。家道中落,锦绣阁也因此关闭,那一年她十三岁,不得不远走他乡,投奔远在京城的表亲,一去便是五年。
沈清辞缓缓迈步,沿着青石板路向锦绣阁走去。脚下的石板被雨水冲刷得油亮,倒映着两旁的白墙黑瓦,恍若时光倒流。她仿佛又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梳着双丫髻,穿着鹅黄色的襦裙,蹦蹦跳跳地从这条路上走过,手里还拿着刚绣好的荷包,要去给温庭玉看。那荷包上绣着一对戏水的鸳鸯,针脚细密,色彩鲜艳,是她学了半个月才绣成的得意之作。
想到温庭玉,沈清辞的心猛地一抽,像是被细密的针扎了一下,泛起阵阵酸楚。
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眉目如画,笑容清澈,他会在她绣坏了丝线时温柔地安慰她,会在她被先生责骂时偷偷塞给她一颗糖,会在桃花盛开的时节带她去郊外放风筝。
他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父母早已为他们定下婚约,只待她及笄便完婚。
可谁知世事无常,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不得不斩断情丝,不告而别。如今,那个与她有过婚约的男子,如今又在哪里?过得怎么样?是否已经娶妻生子?当年她不告而别,他会不会还在怨她?
甩了甩头,沈清辞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过去的已经过去,沉溺于回忆只会徒增伤感。当务之急,是将锦绣阁重新开起来。这不仅是她安身立命的依靠,更是母亲一生的心血,是她对往昔岁月的一种寄托,也是她唯一能为母亲做的事情。
推开虚掩的木门,一声,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雨巷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几分萧瑟。一股淡淡的灰尘味扑面而来,混杂着霉味和蛛网的气息。
院子里杂草丛生,半人高的野草几乎要将石板路淹没,几间屋子的门窗也有些破败,窗纸早已碎裂,露出黑洞洞的窗口,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沈清辞放下行囊,走到院子中央,环顾四周。虽然一片狼藉,但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承载着她太多的回忆。
她仿佛看到母亲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手把手地教她刺绣,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母亲温柔的侧脸上,银丝在她指间飞舞;看到父亲在廊下抚琴,琴声悠扬,母亲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眼中满是爱慕与温柔;看到自己趴在石桌上,用稚嫩的小手拿着绣花针,笨拙地模仿着母亲的样子……一幕幕,如同昨日重现,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眼前。
小姐,这里好像很久没人住了。小石头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担忧地说道。他放下肩上的行李,开始打量这个破败的院落,眉头微微皱起。
嗯,很多年了。沈清辞轻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怅惘,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把它打扫干净,重新修葺一下。
她的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过去的已经过去,她不能一直活在回忆里。她要振作起来,靠自己的双手,让锦绣阁重现往日的辉煌。这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九泉之下的母亲。
接下来的几天,沈清辞和小石头开始了艰苦的打扫和修葺工作。他们先是将院子里的杂草清除干净,小石头力气大,负责用锄头铲除那些顽固的杂草和藤蔓,沈清辞则用镰刀割掉一些细小的野草。
两人从清晨忙到日暮,累得腰酸背痛,才将院子里的杂草清理干净,露出了底下坑洼不平的泥土地面。
然后又把屋子里的灰尘蛛网打扫干净。屋子里积满了厚厚的灰尘,轻轻一碰便会扬起漫天烟尘,呛得人不住咳嗽。
沈清辞和小石头用湿布一点点擦拭,从桌椅到书架,从门窗到墙壁,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书架上还摆放着一些母亲生前看过的绣谱和医书,纸张已经泛黄发脆,沈清辞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取下来,用软毛刷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然后整齐地摞放在一旁。
破败的门窗需要更换,漏雨的屋顶需要修补,这些都需要花钱。
沈清辞拿出了自己多年来积攒的一些银两,那是她在京城给人绣活、做零工时省吃俭用攒下的,数量并不多。她又变卖了一些母亲留下的首饰,其中有一支成色极好的翡翠簪子,是母亲的陪嫁之物,她本想留作纪念,但为了修葺绣坊,也只能忍痛割爱。即便如此,凑够的银两也只是勉强够用。
小镇上的人们很快就知道了沈清辞回来的消息,也知道了她要重开锦绣阁的打算。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还记得沈家,还记得沈清辞母亲那手精湛的苏绣技艺,纷纷前来探望。
隔壁的王婆婆是看着沈清辞长大的,一见到她就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眼眶泛红;街对面开杂货铺的张大叔也拎着一篮鸡蛋和几个馒头过来,说是给他们补充营养;还有以前在锦绣阁当过绣娘的李婶,如今已经满头白发,也拄着拐杖来看望她,还主动提出帮忙。
清辞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王婆婆拉着沈清辞的手,心疼地看着她消瘦的脸庞,你看你这孩子,在外面肯定吃了不少苦。你娘要是泉下有知,知道你要重开锦绣阁,一定会很高兴的。
是啊,清辞姑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我们一定尽力。张大叔也在一旁附和道,看着沈清辞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和鼓励。
面对乡亲们的热情,沈清辞心中暖暖的。她知道,在这个小镇上,还有人记得她们沈家,记得母亲的好。这让她更加坚定了重开锦绣阁的决心。她一一向乡亲们道谢,将他们送来的东西铭记在心,想着日后一定要报答。
半个月后,锦绣阁终于修葺一新。沈清辞请来了镇上最好的木匠,将破败的门窗全部更换一新,新的门窗刷上了朱红色的油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漏雨的屋顶也请了瓦匠进行修补,换上了新的瓦片,再也不用担心下雨时屋里漏水了。
院子里重新铺上了平整的青石板,是沈清辞特意去镇上的石材铺挑选的,石板光洁平滑,缝隙间还种上了一些苔藓,增添了几分古朴的韵味。角落里种上了几株栀子花,那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花,每到花开时节,满院都弥漫着浓郁的香气。
如今,虽然还未到开花的季节,但看着那些翠绿的枝叶,沈清辞仿佛已经闻到了那淡淡的花香。
屋内也重新进行了布置。一楼是接待客人的地方,摆放着几张梨花木的桌椅,桌子上铺着素雅的蓝印花桌布。
墙上挂着几幅沈清辞最近绣好的绣品,有栩栩如生的花鸟,有惟妙惟肖的山水,还有精致典雅的仕女图。每一幅都色彩鲜艳,针法细腻,引得前来帮忙的乡亲们啧啧称赞。
二楼则是沈清辞的绣房和库房,绣房里摆放着一张宽大的绣架,上面绷着一幅还未完成的《百鸟朝凤图》,旁边的架子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种颜色的丝线和绣花针。库房则用来存放绣品和一些原材料。
最引人注目的是门上挂着的一块崭新的匾额,上面是沈清辞亲手题写的锦绣阁三个大字。
她自小跟随父亲读书写字,书法功底颇为深厚,这三个字字体娟秀却不失风骨,笔画流畅,神韵十足,将江南女子的温婉与坚韧展现得淋漓尽致。
开业那天,天公作美,淅淅沥沥的小雨终于停了,露出了湛蓝的天空。沈清辞特意穿上了一件素雅的蓝色衣裙,料子是普通的棉布,但裁剪合体,衬得她身姿窈窕,气质温婉。
头发简单地挽起,用一根木簪固定,脸上略施薄粉,显得素雅而清新。她站在锦绣阁的门口,看着陆续前来道贺的乡亲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笑容如同雨后初晴的阳光,温暖而明媚。
小石头穿着一身新衣服,是沈清辞特意给他做的,青色的布衣,黑色的裤子,衬得他更加精神抖擞。他兴奋地在门口招呼着客人,手里拿着一个小算盘,有模有样地记录着前来道贺的客人名单。
王婆婆和几个热心的大婶则在院子里帮忙端茶倒水,摆上一些瓜子糖果,忙得不亦乐乎。
清辞姑娘,恭喜恭喜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走上前来,拱手向沈清辞道贺,他是镇上的老秀才,曾经教过沈清辞读书写字。
锦绣阁重开,真是太好了!以后我们又能买到那么好的绣品了。一位中年妇人笑着说道,她手里还拿着一个沈清辞母亲生前绣的荷包,视若珍宝。
清辞姑娘的手艺肯定和她娘一样好,以后我们可得多来光顾。
听着乡亲们的祝福和称赞,沈清辞的心中充满了感激。她微微躬身,向大家道谢:多谢各位乡亲父老前来捧场,清辞感激不尽。锦绣阁能重开,离不开大家的帮助。以后还请大家多多关照。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真诚的感激之情,让在场的乡亲们都感到十分欣慰。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清辞!恭喜你啊!
沈清辞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粉色衣裙、梳着双丫髻的少女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少女肌肤白皙,眉目如画,一双大眼睛灵动有神,顾盼之间带着几分娇俏与活泼。
婉柔?沈清辞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来了?
来的正是林婉柔,吏部尚书的女儿,也是她在京城认识的手帕交。林婉柔的父亲是江南人,每年都会带着家人回江南祭祖。这次听说沈清辞要重开锦绣阁,特意提前赶了回来,给她一个惊喜。
我当然是来给你道贺的啊!林婉柔走到沈清辞面前,上下打量着她,眼神中充满了心疼,几年不见,你倒是越来越漂亮了。不过也瘦了好多,肯定吃了不少苦吧?
沈清辞摇摇头,笑道:都过去了。那些在京城吃的苦,受的委屈,在看到锦绣阁重新开张的这一刻,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林婉柔握住沈清辞的手,她的手温暖而柔软,带着一丝千金小姐特有的娇憨。她认真地说:清辞,你放心,以后锦绣阁的生意,我全包了!我还要介绍我那些姐妹都来光顾你的生意!
看着林婉柔真诚的眼神,沈清辞心中感动不已:谢谢你,婉柔。在这个世界上,能有这样一个真心待她的朋友,是她的幸运。
跟我还客气什么!林婉柔笑着说,语气带着几分嗔怪,走,带我进去看看你的锦绣阁。我可是早就听说你母亲的绣技天下一绝,今天一定要好好见识见识。
沈清辞笑着点点头,带着林婉柔走进了绣坊。
绣坊的一楼布置得典雅而温馨,梨花木的桌椅擦得一尘不染,墙上挂着的绣品更是吸引了林婉柔的目光。
她走到一幅《牡丹图》前,仔细地端详着,只见那牡丹开得雍容华贵,色彩艳丽,花瓣上的露珠仿佛还在滚动,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绣布上绽放出来。
哇,清辞,你的手艺也太棒了吧!这简直比我在京城看到的那些绣品还要好!林婉柔惊叹道,眼中闪烁着羡慕的光芒。
她在京城见过不少大家闺秀的绣品,也见过宫廷绣女的杰作,但没有一幅能像眼前这幅《牡丹图》这样,既有精致的针法,又有生动的神韵。
沈清辞羞涩地笑了笑:你过奖了。她知道自己的绣技虽然得到了母亲的真传,但与母亲相比,还有很大的差距,需要不断地学习和练习。
二楼的绣房更是让林婉柔大开眼界。宽大的绣架上绷着的《百鸟朝凤图》已经完成了大半,画面上凤凰昂首挺立,羽翼丰满,色彩斑斓,周围环绕着各种飞鸟,形态各异,栩栩如生。旁边的架子上整齐地摆放着上百种颜色的丝线,从浅到深,从明到暗,应有尽有,如同一片色彩的海洋。
林婉柔看着那幅半成品的绣品,更是赞不绝口:清辞,你真是太厉害了!这幅绣品要是完成了,绝对是稀世珍品啊!她伸出手,想要触摸一下那些细腻的丝线,又怕弄坏了绣品,只好悻悻地收回手,眼中满是惊叹和喜爱。
沈清辞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重开锦绣阁,不仅是为了安身立命,更是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也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新的开始。她要用自己的双手,绣出属于自己的人生。
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沈清辞的心中百感交集。江南的雨,洗去了岁月的尘埃,也洗净了她心中的阴霾。她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或许会充满坎坷和挑战,但她已经准备好了。
锦绣阁重开了,她的人生,也将翻开新的一页。只是她不知道,命运的丝线早已将她与那个远在边关的人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而关于他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她的耳中,再次掀起她心中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