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瓷暗感不虞。
虽然从资料上看到了一些内容,但没想到,事情的结果会是这个走向。
他斟酌着问道:“磁眼?”
舒沐语颔首。
这一刻,宋怀瓷恍惚觉得,舒沐语的身形好似与另一个模样难辨的身影重叠。
那道身影的出现让宋怀瓷怔了片刻,心脏像被谁捏紧,沉闷掺着怔忡,又觉得五味杂陈。
无法忽视的熟悉与愧歉悄悄拂去宋怀瓷唇边浅笑,使他的眼睛稍微眯起来,迫切地想辨清那道附在舒沐语身上的朦胧影子。
是谁?
你是什么人?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见宋怀瓷脸上冁然散去,眉心拧紧,周身气氛略显沉重,舒沐语以为他是心生同情,便轻声宽慰道:“不要紧的,不要这样看着我哦。”
那道身影渐渐在眼前散去,露出舒沐语先前被影子遮蒙的俊容。
心脏恢复平缓,唤回纷乱思绪。
深埋的记忆被强制抽离时是痛苦的,宋怀瓷按按刺痛的太阳穴,哑声道:“抱歉,我忽然想到一个故人。”
舒沐语看着宋怀瓷垂首轻揉太阳穴的模样,起身离座。
再回来时,一杯温度适口的蜂蜜水放在宋怀瓷身前。
宋怀瓷抬起头看看蜂蜜水,又看看舒沐语。
舒沐语似乎是觉得他喝醉了,刻意放缓了语速,照顾道:“喝一点蜂蜜水会感觉好一点,我觉得这个温度差不多,你刚喝了冰酒,不适合喝太温热的水,肠胃会受不了的。”
宋怀瓷拿起杯子轻抿一口。
舒沐语笑道:“甜度合适吗?我看你很喜欢这杯柠檬利口酒调供,应该是比较喜欢甜口的吧。”
宋怀瓷又喝了一口,说道:“多谢。”
宋怀瓷眼眸里还泛带怅惘,舒沐语便给足宋怀瓷缓神的时间。
是想到之前的什么朋友了吗?
在这边,一切环境都很陌生吧,之前的朋友家人都再也见不到了,会感觉孤独不适应吗?
舒沐语想起自己在小说里看到的描写:
「听着手下人汇报,他心中暗想:这新任探花郎,身世关系倒也简单干净。
幼时母亲丧世,年少时,一场天灾席卷家乡,父亲便在这场灾难中染病逝世。
宋怀瓷愣是自己一个人在那场天灾中活了下来,熬过咯咳,便开始识字习书,没钱授学,他就扒在窗外听学堂先生讲学。
后来,学堂先生发现他在窗外偷学,见此子好学不厌,于是心善的让他在此处上义学,就这样学了三年,过了丧期便应童试去了。
之后赴乡奔京,最困窘时嚼过草根,进省赶试的路上遇过匪寇,一路颠沛倒是养成了一副耐苦进上的性子。」
这样想来,你在那边也了无牵挂,在这边也算孤身一人。
通过调查和小说文篇的些许了解,舒沐语虽然理解,宋怀瓷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可就是这样一个断梗飘蓬的人活生生坐在自己对面时,那股恻隐之心不免油然滋生。
“宋怀瓷。”
对面的人循声抬头。
舒沐语伸出手,想握住他的手腕,给予他安定时,宋怀瓷进一步察觉他的意图,将搭放在桌上的手缩回,警惕地看着他。
对上那双防备的茶瞳,他身上极强的自我防护与排斥令舒沐语怔住。
方才刚拉近的距离被这次略显贸然的举动轻易打散,就像宋怀瓷对他的信任。
宋怀瓷应对的反应很快,也很擅长用笑容掩饰自己的情绪和反馈,但伪装下暗藏的凶戾却被舒沐语看穿。
在他看来,宋怀瓷还是个比自己小了二十一岁的小辈,就算是成年人,也该放任自己能够拥有脆弱松懈的一面。
因为人的眼睛就像一面镜子,能够反映出每个人内心真正的想法。
可宋怀瓷却很难通过眼睛的对视、观察或根据眼神的交流去判断他给予的情绪反馈,无法确定他展现出来的情绪是真是假,无法看透他眼中那层冰面下藏的究竟是什么。
这是舒沐语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因为那双眼睛有些太简单了,简单到只有笑,深究又有些太复杂了,各种情绪和心思一层叠着一层,从而变得矛盾疑心。
为什么你会做出这种极度防备的举动呢?
像一根绷紧的弦,只要外界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果断收起自己的信任,提息拉出满弓,将锋锐的箭头指向未知。
重新变得虚伪,竖起尖刺,对来访的船只再次提起警惕。
是曾经遇到过什么给你造成伤害的事故吗?
是穿越而来时,死亡造成的阴影吗?
是陌生的环境和不明底细的我无法给你带去安全感吗?
舒沐语收回停在半空的手,由衷问道:“在这里习惯吗?”
宋怀瓷眼睫抖动,似乎是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话。
一道陌生的声音在耳边骤响:“主上……可还习惯吗?可有……不适?”
深埋的碎片再次被拽出一截,宋怀瓷强忍着太阳穴钝痛,面上并无异样,笑着应道:“习惯。”
也不知是在回应舒沐语,还是在回应那道陌生的声音。
不等舒沐语继续开口,宋怀瓷便先说道:“舒董事,合作当知根知底,坦诚以待,莫给他人徒做嫁衣,还望将内情相告,我们也好共谋将来。”
先别聊这个了,他感觉他的脑袋已经快不属于他的了。
舒沐语沉默了。
他仰头喝下一口金汤力,指腹摩挲着冰凉的杯身,说道:“也是,让我想想该怎么说呢。”
舒沐语沉吟片刻,道:“我爸妈是做金融生意的,事业有成后两人选择一起前往柏林发展,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
在那里出生、在那里居住、接受那边的教育、留在那边上学……对了,你知道现在上学的制度吗?”
触及到知识盲区,宋怀瓷诚实地摇头。
舒沐语说道:“现在上学是九年义务教育,小学六年,初中三年,再到高中三年,然后是大学,但柏林有点不一样。
柏林把小学六年单独分为一个学习层,再把初中和高中拢在一起,设立一个单独的大学校。
也不像我们这边一样叫初一生、高一生,他们那边是小学毕业后归为七年级生、八年级生,以此类推。
我的父母为我选择了一所整合中学,打算让我读完高中,参加考试,拿到大学就读资格后再考虑是要回国,还是继续在柏林发展。”
但事情偏不遂人意。
在柏林,八年级时,学校会将三门核心课分为E、m、G三种不同的水平线,学生可按照自己的标准和目标,选择不同水平线的课程学习。
这种选修课一直持续到十一年级,学生升入高中部。
舒沐语……不,那时候,大家都叫他wolkner——沃尔克纳。
基于自己优异的学习成绩,沃尔克纳选择了直奔高考、进度快、难度相比其他两线更高的E线。
在十年级的某次德语选课中,当沃尔克纳到达班级时,发现里面的座位几乎坐满了,只剩几个偏墙偏窗的位置。
沃尔克纳随便走向窗边一个光线较好的位置。
坐下后,沃尔克纳将书本和笔袋放在桌上,先前趴在隔壁桌上睡觉的男生忽然动了。
他直起身子,抬手把沃尔克纳的笔袋挥落在地上,拧眉道:“吵死了,动作轻点,废物。”
笔袋里的笔散落在地上,一系列碎响引起了教室里其他人注目和私语。
沃尔克纳不可理喻地看向他,但对上男生阴郁烦躁的眉眼,内向的性格让沃尔克纳选择忍气吞声,默默离座,蹲在地上捡笔。
周围投来的好奇和八卦都随着他的隐忍而感到无趣,逐渐收回,沃尔克纳这才感觉好受了许多。
那种感觉就像被针扎在了身上。
很难受,很不自在。
但沃尔克纳知道,这只是自己对社交和注视的心理性排斥。
男生看着胆小的沃尔克纳,不屑地对他嘁了一声,继续趴在桌子上。
沃尔克纳很气恼,很想站起来跟他理论。
但他想到母亲的教育。
母亲教育他要做一个大度的人,有度人之腹,有谅人之心,不去计较别人的无礼,不主动惹事,不给大人添乱,这才是他现在这个年纪应该学习、应该做的。
他深深呼吸,依旧选择了忍耐,只是把笔捡进笔袋后坐回座位上。
上课铃响,教师缓缓走进教室里,在大家向教师问好时,男生才悠悠醒来。
课上,男生表现得心不在焉,躁郁一直萦绕在他的眉眼间。
眉心低压着,碧眸始终盛着不满,好似对任何一切都产生着怨言。
他看向坐在身边沃尔克纳。
对方坐得端端正正的,一看就是那种很受家长老师喜欢的乖学生,会选择E线,想来也是学习成绩不错,平时肯定很受人关注吧。
肯定没受过多少打压吧,肯定不用为什么事操心烦恼,肯定……是在爱里长大的吧。
李明郝碧眸中的忮忌愈浓。
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的生活在那一夜之间突然就变了?
凭什么父亲会突然不爱母亲、不爱出自他血肉的自己?
凭什么宁愿带那些“妓女”回来,也不肯将这份爱给予自己一些?就像从前那样。
凭什么是他?
承受这份心理折磨的,不应该是父亲吗?
承受家庭拆离而痛苦难过的,不应该是母亲吗?
凭什么相爱的尽头是分开?凭什么两人分开的苦果要由他来承受?
凭什么父亲要对自己视而不见呢?
凭什么你可以拥有父亲母亲平等的爱?凭什么我要嫉妒你?凭什么我会无来由的讨厌你?
装什么。
跟那些假惺惺的女人一样,占据了母亲和父亲的房间,占据了母亲和自己在父亲心里的地位,却还要装作一副我很无辜的样子。
Verdammt(该死)!
恶心死了!
明明是个什么都不是的落魄家伙!
一节课下来,李明郝只是零散听了教师几句话,怨恨与不甘占据他幼稚的头脑,催生出扭曲的观念和思想。
下课铃响,沃尔克纳想带着书和笔袋离开时,李明郝却抬手按住他的书本,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沃尔克纳起初并不想跟他说话,只想把书抽走直接离开,但李明郝紧紧按住书本,执着追问:“老子在问你,你叫什么?”
几道好奇的目光投来,本能的社恐使沃尔克纳不想成为视线焦点,只好说道:“wolkner.”
他的声音因为惧惮而发软,像个女孩子,惹得李明郝发出嗤笑。
带着浓浓的嘲讽意味。
羞恼上涌,沃尔克纳很想离开,李明郝又端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唇边勾起劣笑,说道:“ok,wichskner.”
沃尔克纳震惊地看向他,愤怒使他的唇瓣发起抖来,不甘示弱的冲动让他揪住李明郝的领口,气道:“你说什么?”
可常年的内向低谦,让他根本说不出什么带有气势的语气,尾调依然软绵绵的,没有什么威慑力,更像是调侃的嗔怪。
李明郝眼里的讥笑不散,只是,被揪住领子的愤懑让他脸上的表情更加阴狠。
他抬手抓住沃尔克纳的后领,将人扯开,起身后奋力挥拳,动作行云流水。
石块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涟漪波澜。
突生的骤变让四周响起惊呼。
沃尔克纳受击踉跄,一个没站稳便向后重重跌在地上。
为了方便搬移,教室内的轻型矩型桌底部都带了小轮滑,又因为沃尔克纳的跌倒,撞歪了原本桌椅摆列,使倒在中间的他看上去狼狈极了。
李明郝冷眼看着地上的沃尔克纳,受到打击的鼻腔很快向外涌出血液。
他把桌上沃尔克纳的书拿起来翻看,看着上面满满当当的笔记时不禁讽笑。
他特意从沃尔克纳的笔袋里挑出一支红笔,把原本的「wolkner」涂掉,写上「wichskner」。
又觉得意思不够明显,在旁边写上大大的「wichser(类似打手枪\/白痴)」。
李明郝满意地盖上笔盖,将书本扔向地上的沃尔克纳。
书本钝角不偏不倚,正好砸中沃尔克纳看过来的眼睛。
袭来的疼痛逼出反射性流泪,眼球受到攻击刺激,眼皮像被激发了保护欲,紧紧闭合,根本睁不开。
书面拍在脸颊上,书页翻落的声音像耳光,带来满满的羞辱。
旁观者的围观和无来由的恶意令沃尔克纳鼻尖开始不争气地发酸。
眼前逐渐模糊,不知道是因为眼底积起的泪花,还是左眼受击后暂时性的朦胧失明。
李明郝居高临下地俯视捂着鼻子蒙住眼睛的沃尔克纳,不安使他的身子蜷缩起来,跟动物一样自我保护着身上最脆弱的地方。
连痛声和难过都强忍不发,这让李明郝更加鄙夷沃尔克纳。
装模作样。
回去肯定就要扑在父母怀里哭诉今天的不公了吧。
李明郝眼露厌恶,忌妒让他心中名为「关爱」的天秤再次感到不平衡。
他带上书本笔袋,贬斥道:“Verpiss dich(滚开).”
说完便径直离开。
站在门边的学生害怕惹祸上身,在李明郝走过来时连忙让开道,以免这人把矛头转到自己身上,自己要跟着这倒霉蛋挨打。
李明郝离开后,看热闹的学生也陆续离开教室,只有两个跟沃尔克纳同一个行政班的同学走过来,忐忑询问着沃尔克纳的情况。
沃尔克纳抖着手抹去掉落的眼泪,左眼也能勉强睁开,慢慢看得清东西了。
掌心被鼻血染红,看上去触目惊心。
等晚上回到家时,沃尔克纳的母亲询问起今天在学校的情况:“今天感觉怎么样?没有跟同学发生矛盾吧?
我听工作上的塔丝丽说,现在学校有很多刺头,连老师的话都不听,你千万不要去招惹他们,这样会给我们带来麻烦的,要是出了事,我们这边忙于工作,很难给你收尾。”
沃尔克纳本欲倾诉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开始有些不明白。
母亲每天的询问,到底是真的关心他、在意他,还是只不过在担心自己有没有给她惹麻烦。
压抑的情绪直到夜里回到房间做作业时,沃尔克纳拿出自己的书本。
背面还沾着自己上午蹭上去的鼻血,现在已经干了,擦不去了。
他把书本翻开,第一页的名字不再属于自己,而是那两个红色的、刺目的、充满恶意的词眼。
眼泪啪嗒一下掉在纸面。
其实……中午在食堂……排队吃饭的时候,那个男生还故意撞了他一下……
没有任何道歉,甚至还当众喊他wichskner……
委屈在此刻释放,像冲破牢笼的困兽,咆哮着它所受的不公与冷漠。
沃尔克纳低声抽泣,用手背一下一下抹去擦不干的眼泪,当一个懂事的小孩,只心里暗暗祈望明天不要再遇到那个无理取闹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