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书房里静得只能听见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还有窗外偶尔飘进来的蝉鸣,聒噪得像在故意添乱。
谢知远趴在宽大的书桌上,手腕悬得发酸,指节都绷得发白,笔尖的墨汁晃悠两下,“嗒”地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渍,像朵没开成的墨花,丑得他心里发堵。
他偷瞄了眼对面的谢语安,妹妹正咬着嘴唇认真写字,小脸上还带着点没褪尽的红晕——那是昨晚被爹妈混合双打时憋的,又羞又怕,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宣纸上端端正正写着“金刚经”三个字,只是笔画抖得像筛糠,一看就心不在焉,眼睛时不时瞟向门口,跟做贼似的。
谢知远的脑海里又炸出昨晚的情景,耳膜仿佛还在嗡嗡响,后颈的汗毛都跟着竖了起来。
昨天被爹妈从派出所领回家时,他妈先是扑上来抱着他哭了半天,眼泪鼻涕全蹭在他那身蓝裙子上,湿乎乎的黏得慌。
嘴里翻来覆去念叨着“失而复得”“菩萨保佑”,那股子后怕又庆幸的劲儿,差点让他以为这顿打能蒙混过关。可刚进家门,他爸换鞋的动作一顿,脸“唰”地就黑了,像锅底似的,连带着客厅的灯光都暗了三分。
“说!为什么穿你妹妹的裙子?为什么撒谎说自己是谢语安?”他爸把公文包往沙发上一摔,声音震得天花板都掉灰,茶几上的玻璃杯都跟着颤了颤。
谢语安吓得“嗷”一声就往他妈身后躲,小手紧紧拽着妈的衣角,脑袋埋得低低的:“是我约了同学去游乐园,怕爸妈不同意,只好拜托哥哥替我去补习班……谁知路上就遇到了坏人,哥哥他也是没办法才……”
“你还敢说!”他妈刚还红着眼眶抹眼泪,一听这话立刻切换成“红脸模式”,伸手就拧了谢知远胳膊一下,力道大得他龇牙咧嘴。“让你帮着妹妹撒谎!知道你要是出事,我和你爸该怎么办吗?你妹妹不懂事,你也跟着胡闹!”
谢知远刚想辩解“我这不是没事吗,还救了人呢”,就被他爸拎着后领按在沙发上,那力道跟抓小鸡似的。“你更不像话!带头欺骗长辈,还敢冒充女孩招摇撞骗!要不是警察同志说你们救了苏家丫头,今天这顿打,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结果就是,家庭医生来家里确认两人都没受伤后,爹妈立刻从储藏室搬来了文房四宝。
他爸黑脸坐镇,搬了张太师椅坐在门口,手里拿着戒尺敲着掌心;他妈红脸监督,端着茶杯在旁边来回踱步,时不时念叨两句“造孽”。
兄妹俩被罚在书房抄写《金刚经》一百遍,美其名曰“给老祖宗道谢祈福,反省过错”,实则是变相的“男女混合双打后的附加刑”,抄不完不准吃饭。
“哥,你墨又滴纸上了。”谢语安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声音压得像蚊子哼,眼睛还瞟着门口,生怕爹妈突然进来查岗,“爸要是看见又要骂了。”
谢知远赶紧用宣纸边角去擦,结果越擦越脏,好好一张纸彻底废了。他懊恼地把笔往笔山上一搁,手腕酸得像灌了铅,差点没抬起来:“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金刚经》那么长,抄到天黑都抄不完!早知道当初就不替你去补习班了,真是自讨苦吃!”
“谁让你在派出所露馅的?”谢语安噘着嘴,偷偷翻了个白眼,声音里带着点委屈,“我都说了让你别说话,你偏要开口,一开口就露了男声,不被爸妈发现才怪。还有我的泡泡裙,都被你撑变形了,那是我过生日奶奶给我买的,最喜欢的一条!”
“那不是情况紧急吗?”谢知远压低声音反驳,耳朵尖都红了,“当时苏倩元哭得跟泪人似的,我要是告诉她我是男孩子,她岂不是更害怕?再说了,要不是我穿裙子引开匪徒注意力,你以为被绑架的是谁?我这是替你挨了一劫,你还不领情!”
他想起苏倩元最后趴在民警背上,回头喊他“安安姐姐”的样子,心里忽然有点发窘,那声姐姐叫得他耳根发烫,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别扭。
“那你也不能骗警察啊。”谢语安的声音更小了,手指无意识抠着宣纸边缘,把好好的纸抠出了毛边,“爸妈说,撒谎的孩子不是好孩子,老祖宗会不高兴的,抄经都没用。”
谢知远没吭声,重新拿起笔蘸了墨,墨汁太多,顺着笔杆流到指缝里,黑糊糊的。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宣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墨香混着香炉里飘来的檀香,在空气里绕来绕去,倒真有几分“祈福”的肃穆劲儿。
可他心里半点肃穆没有,满脑子都是苏倩元说要找“谢语安”道谢的事——那丫头该不会真的找上门来吧?要是让她知道自己是冒牌货,是个穿裙子的男生,肯定会笑掉大牙,说不定还会到处宣扬,那他以后在学校还怎么抬头?
“喂,”他用笔杆戳了戳谢语安的胳膊,眼神里带着点急巴巴的恳求,“以后要是苏家那两个丫头找你,你就说不认识她们,听见没?就说谢语安没救过人,是她们认错了。”
谢语安眨眨眼,一脸茫然,手里的笔都停了:“为什么呀?她们不是要道谢吗?爸妈说要做有礼貌的孩子,别人道谢不能不理。再说了,哥你明明救了人,为什么不能让她们谢啊?”
“让你别说就别说!”谢知远有点急了,声音不自觉拔高了些,笔尖都抖了,“哪来那么多为什么?这是我们俩的秘密,谁都不能说!要是泄露出去,我就……我就把你偷偷藏零食的事告诉妈!”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口传来他妈的声音:“在里面吵什么?是不是又在偷懒?我告诉你们,今天抄不完五十遍,晚饭别想吃!”
兄妹俩吓得赶紧低下头,笔尖在宣纸上飞快移动,沙沙声顿时密集起来,像两只慌不择路的小老鼠。
谢知远偷偷吐了吐舌头,心里把苏倩元念叨了八百遍——这丫头可千万别来,不然他这“谢语安”的马甲,怕是要彻底保不住了,到时候不仅要接着抄经,说不定还得挨第二顿打。
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连他自己都看不下去。谢知远盯着纸面,忽然觉得这罚抄的经文书,倒像是在写他和妹妹藏不住的秘密,一笔一划,都透着心虚的墨痕,被阳光照得清清楚楚,半点瞒不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