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的雅间里,窗棂外的阳光斜斜透进来,落在靠墙的雕花铜镜上,把青铜镜面映得亮堂堂的,连镜缘雕刻的缠枝莲纹样都清晰可见。
苏倩元站在镜前,抬手轻轻拢了拢水绿色襦裙的领口,指尖触到布料的瞬间,便觉一股滑腻的凉意顺着指尖漫上来;这是上好的软绸料子,摸起来像云朵般亲肤,贴在身上没有半分束缚感,连抬手转身都自在得很。
比起刚才穿的那身月白圆领袍,简直是天差地别。
先前为了撑出男子的肩线,春喜特意在圆领袍的衣襟里塞了厚厚的棉絮,领口勒得紧,肩膀也被衬得僵硬,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生怕动作大了让棉絮移位,露了女儿家的纤细身形。
刚才在凤栖楼时,苏倩元便全程绷着背,连坐姿都不敢放松,生怕一不小心就泄了底。
这会儿换上这身襦裙,总算能彻底松口气,抬手摸了摸腰间的系带;连脚步都轻快了些,对着镜子转了半圈,看着裙摆轻轻扫过地面的模样,才觉得自己总算“归位”了。
指尖顺着衣襟往下滑,抚过上面绣着的缠枝纹;针脚细密得看不见线头,青绿色的丝线绕着淡粉色的花苞,在软绸上盘出蜿蜒的弧度,连花瓣的纹路都绣得清清楚楚,一看就是精心绣制的。
茯苓刚才送衣裳来时说,这是凤栖楼后院特意备着的官家女子常服,平日里有贵客要换衣裳,或是姑娘们出门办事,就取来用,都是浆洗干净叠得整整齐齐的。
我对着镜子转了半圈,襦裙的下摆轻轻扫过地面,带着点飘逸的弧度。
镜中的自己,鬓边插着支素雅的银簪,耳坠是小巧的珍珠,总算有了点相府二小姐的模样,不再是刚才那个透着古怪的“苏公子”。
只是看着镜里的身影,心里头那点疑惑又冒了出来;明明扮男装时已经够小心了,怎么还是被人一眼看穿呢?可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眉头却始终皱着没松开。
窗外的阳光透过竹帘洒进来,在镜面上映出细碎的光斑,我抬手摸了摸鬓边的珠花,心里头跟堵了团棉絮似的;怎么就这么明显呢?明明春喜把眉毛画得英气,还在衣襟里塞了棉絮撑肩,连说话都特意压着嗓子,怎么老鸨看一眼,茯苓一眼就可以喊一声“主子”,就好像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女扮男装?难道我身上就带着“姑娘家”的记号不成?
越想越糊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脑子里忽然闪过些零碎的片段。好像有冰冷的石壁,有个镜子,还有……什么像在暗处看着我。
可刚想抓牢些,那些片段就像指间的沙似的溜走了,只留下一阵莫名的心慌。
我按着太阳穴晃了晃头,许是最近烦心事太多,竟开始胡思乱想了。
正出神时,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沈柯亦和阿衍走了进来。
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时,我正对着桌角的茶盏发呆。
抬眼望去,沈柯亦和阿衍并肩走了进来。沈柯亦还是那身墨色锦袍,料子在光线下泛着细腻的光泽,只是衣襟下摆沾了点灰,想来是刚才出去时蹭到的,却半点没折损他身上的沉稳气。
旁边的阿衍则显得轻快许多,和沈柯亦的沉稳截然不同。
他走在后面,单手插在圆领袍的衣襟里,另一只手把玩着块玉佩,那玉佩是温润的暖白色,质地看着像普通的和田玉;上面只雕了圈简单的云纹,没有多余的花样,却被他在指尖转得飞快,“嗡嗡”带着点轻响,一看就是玩得熟稔了。
他眼角尖,见我目光落在他手上,脚步顿了顿,还特意扬了扬下巴,脸上带着几分随性的笑,抬手晃了晃手里的玉佩:“看什么?这玩意儿不是什么稀罕物,前儿在东市地摊上随手买的,也就图个好玩。你要是喜欢,送你了揣在怀里还能当个念想,总比空着手强。”
说着就伸手要把玉佩递过来,指尖夹着玉佩的绳子,动作干脆得很,半点没有舍不得的样子。
沈柯亦没理会阿衍的玩闹,径直走到桌边。
他垂眸看了看我面前没动过的茶,声音比平时温和些,少了几分冷硬:“走罢。刚才已经喊了官差,那痞子和卖花姑娘的事,会有妥善的解决办法。眼下是天子近旁的地界,又快到仲秋之际,四处都透着谨慎,勿要多生事端。”
我顺着他的话应声起身,手刚碰到桌边的惟帽,才想起刚才从凤栖楼出来时,茯苓硬把一柄佩剑塞回了我手里。
那剑的剑鞘是素雅的竹制,没有多余的装饰,只在末端刻了个小小的“苏”字,剑柄缠着深蓝色的丝绦,摸上去带着点磨砂的质感。是以前原主跟着武师练剑时用过的轻剑,分量不重,刚好适合女子握持。
苏倩元把剑斜执在手里,那柄剑鞘贴着小臂,既不会显得累赘,也能随时防备别人。
又拿起放在桌边的惟帽,那惟帽是竹编的帽檐,边缘垂着淡青色的纱幔,纱线细密,风一吹会轻轻晃荡,刚好能遮住大半个脸,只露出下颌的线条。
这样一来,既能挡些街上的风尘,也免得在路上碰到相府的熟人,认出我是苏府二姑娘会来惹出什么闲话。
跟着他们走出茶馆,街上的喧闹声扑面而来,有挑着担子的货郎,也有牵着马的驿卒和提着菜篮的妇人,来来往往的人都裹着烟火气。
苏倩元走在沈柯亦身侧,惟帽的纱幔随着脚步轻轻晃,偶尔能瞥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分明,虎口处还有淡淡的茧子,想必是常年握剑留下的。
风里忽然飘来阵熟悉的药香,我脚步顿了顿,脑子里又闪过些模糊的画面;好像有人在苏倩元耳边说“记忆是要代价的”,还有“古墓里的时光……不能留”。
这些话像细针似的扎在心上,可苏倩元拼命想回忆,却只觉得头隐隐作痛,那些本该记得的事,就像被浓雾遮住了似的,怎么也看不清。
沈柯亦察觉到我停步,回头看了苏倩元一眼,眼神里带着点疑惑:“怎么了?”
苏倩元赶紧摇摇头,把惟帽的纱幔拢了拢,压下心里的异样:“无碍,就是风大了些,吹着头疼。”
说着快步跟上他的脚步,只是手里的剑柄,不知不觉攥得更紧了。或许苏倩元想不通的不只是女扮男装被看穿的事,还有那些藏在记忆深处,连自己都快要抓不住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