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墨,缓缓漫过相府的飞檐翘角,庭院里的灯笼次第亮起,暖黄的烛火透过窗纸,将屋内的兰草纹样映得朦胧。
苏倩元坐在梳妆台前,指尖刚将鬓边碎发别进银簪,便循着往日习惯,抬手推开了窗棂。
晚风携着秋日的清冽涌入,拂动桌上摊开的书页,也吹得她水绿色的襦裙下摆轻轻晃了晃。
窗外石榴树的阴影里,一道身影缓步走近,正是沈柯亦。
他仍着墨色锦袍,只是换了双素面布靴,少了白日里的凛冽,多了几分夜访的轻悄。
行至窗下,他未逾矩踏入,只从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白瓷瓶。瓶身描着淡青兰草纹,釉色莹润;轻轻搁在窗沿上,指尖还特意将瓷瓶往屋内推了推,生怕风大吹落。
苏倩元伸手将瓷瓶取进屋内,指尖触到瓶身时,还能感受到夜露残留的凉意。
她拔开瓶塞,一股清冽的松柏香便漫了出来,与她平日所用的茉莉头油截然不同,少了甜软,多了几分草木的沉稳。
她捏着瓷瓶转了半圈,眉梢微蹙,显然满是疑惑。
沈柯亦斜倚在窗棂边,半边身子浸在庭院的月色里,墨色锦袍的下摆被晚风轻轻掀动,偶尔扫过窗沿下的青苔,留下几道浅浅的痕。
他没急着开口,只看着屋内的苏倩元捏着瓷瓶发怔,待她抬眸望过来时,才缓缓启唇;声音比白日里少了几分公务公办的冷硬,多了些夜话般的柔和,尾音里还藏着点拆破谜底的轻笑意:“你是不是从凤栖楼回来就一直琢磨,为何老鸨只看了你一眼便放你上楼,茯苓见了你更是直接喊‘主子’,明明你与她们不过是初次接触,却都能一眼辨出你是女子?”
苏倩元顺着他的话抬眸望过去,眸子里满是藏不住的疑惑,接着轻轻点了点头。她至今还记得春喜为她装扮时的细致;眉笔蘸了炭粉,一点点将她原本的柳叶眉描得英气上扬;衣襟里塞了蓬松的棉絮,特意撑出男子宽肩的轮廓;连说话的腔调,都对着铜镜练了不下十遍,刻意压得粗沉些,免得泄了女儿家的声线。
她自认已经遮掩得足够周全。
实在想不通,到底是哪个细节露了破绽,让旁人轻易便看穿了伪装。见她点头。
沈柯亦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她手中那只描着兰草纹的白瓷瓶上,语气又软了几分,多了些讲解般的细致:“其实你这伪装,若单看衣裳、眉眼或是声线,本无大错。棉絮确实撑得起男子该有的肩线,剑眉也掩去了你原本的柔气,连说话的腔调,不细听也难辨出问题。”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窗沿,才将那关键的答案说出口,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可你漏了最关键的一样东西,头油。”
苏倩元闻言先是一怔,那双平日里灵动的眸子瞬间睁大了些,显然没料到问题竟出在这处。
她下意识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鬓边的发髻,发间还残留着白日里梳理时的顺滑,指尖触到的发丝带着熟悉的温润,这才猛然想起,自己今早出门前,还是按往日习惯,让春喜用茉莉头油打理了头发。那股清甜的香气她早已习惯。
竟完全忘了这会成为伪装的破绽,此刻经沈柯亦一提,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脸上渐渐浮出几分懊恼的神色。
“市面上女子所用的头油,大多以花香为底调,”沈柯亦看着她的模样,放缓了语速,缓缓解释道,语气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留心,仿佛早已将这些细节看在眼里,“按宫里的规矩,皇后用的是最高阶的牡丹头油,那香气醇厚绵长,还带着点琥珀的温润感,贵气十足,旁人断不能僭越;往下,皇贵妃与贵妃只能用玫瑰、海棠这类寻常花朵提炼的头油,香气虽也清甜,却少了牡丹的厚重,多了几分柔婉;再到你这般的权贵家眷,寻常多用茉莉头油。一来是这茉莉易得,二来是茉莉那香气清清淡淡,不张扬却也辨识度高,既符合身份,又不会显得刻意。”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苏倩元脸上渐渐显露的恍然神色,继续说道:“可男子用的头油,与女子截然不同。历来以松柏、常青这类草木为原料,有的还会加些薄荷、苍术,炼出来的油带着草木的清冽气,闻着干爽提神,也更显男子的沉稳气度。你今日扮男装时,发间仍带着茉莉头油的甜香,方才在凤栖楼,风从窗缝里钻进来,那香气便随着风散了出去。老鸨常年见惯了各色人等,茯苓又是心思细腻的;她们闻着这股女子常用的香气,再看你刻意撑出的肩线,描粗的眉毛,心里自然就有了判断,知道你是女子扮的。”
苏倩元这才彻底明白过来。自己先前为了扮男装,又是让春喜描剑眉、塞棉絮,又是刻意压粗嗓音练腔调,费了那么多心思遮掩;却偏偏在最细微的地方失了算,竟栽在了日日使用,早已习以为常的茉莉头油香气上。
那股清甜的味道,她自己闻着不觉得异样,却成了暴露身份的“破绽”,想来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她捏着那只描着兰草纹的白瓷瓶,指尖不自觉地收紧了些,指节微微泛白。
脸上先是掠过一丝明显的懊恼,眉头轻轻蹙起,似在责怪自己的疏忽;但不过片刻,那懊恼便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释然。总算知道了问题所在,往后再扮男装,也不至于再犯同样的错。
“这瓶松柏头油,今日赠予你。”沈柯亦的声音又轻了些,晚风将他的话语揉得更显温和,其中还带着几分真切的叮嘱意味,仿佛怕她下次再忽略这般细节。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倩元手中的瓷瓶上,补充道:“下次再扮男装,记得换上这个。同一件错处,不必再犯第二次,你要知道,很多时候,细节决定成败,越是不起眼的小事,越容易暴露行迹。”
晚风再次吹过庭院,卷起石榴树的落叶,也将瓷瓶里散出的松柏清冽气息送得更远,混着夜色里的草木香,萦绕在窗边。
沈柯亦的话,也像这晚风般,轻轻落在苏倩元心头,清晰而深刻。
她抬眸望着窗外倚在窗棂边的身影,墨色锦袍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指尖轻轻摩挲着瓷瓶壁上细腻的兰草纹,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
片刻后,她缓缓颔首,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激与认真:“多谢,我记下了。往后再做装扮,定不会再忽略这些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