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裹着秋老虎余温里的凉意漫进庭院,刚歇了没多久的打更人,隔着半条街遥遥喊了声“平安无事”,尾音拖得有些长,跟着“咚咚咚”三响梆子声砸下来,沉得像浸了夜露,在静夜里荡开老远,连院角那盏气死风灯的火苗都跟着晃了晃,把石桌上的棋盘映得忽明忽暗。
苏倩元闻声抬头,目光掠过灯影里绕着光打转的飞虫,那虫子总往灯芯扑,翅膀撞得灯罩“嗡嗡”轻响。
她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月白襦裙的衣角,那处绣着的缠枝莲纹针脚细密,还是前几日姨娘见她旧裙磨了边,特意让绣娘新添的,指尖触到凸起的丝线,心里又暖了几分。
收回目光转向沈柯亦时,她语气里带了点夜凉后的轻缓:“已是三更天了,没想到跟你对弈竟耗了这么久。方才吃面时还想着,顶多再走十步就收局,倒忘了你下棋总爱慢慢来。”
说着她低头看向石桌上的棋盘,黑白棋子还维持着方才对峙的模样。
沈柯亦那枚黑子牢牢钉在三路交叉的关键处,像堵死了所有出口,自己的白棋零散分布在边角,早没了腾挪的余地。
她忍不住轻轻笑了笑,指尖碰了碰手边的白棋盒,盒盖没关严,露出里面莹白的棋子,语气里满是认输的坦然:“这局,你早赢了。我先前还硬撑着在右下角找活路,想着能不能弃子做个小眼,现在瞧着,倒是我自欺欺人了,你那步断后路的棋,我当时就该认输的。”
“你那几步拆边的思路本就巧,若不是我占了先手堵了你的路,未必能赢。”沈柯亦抬手将落在石桌上的槐叶拂开,那叶子边缘卷着,是被秋风吹枯的。
他目光扫过院外黑漆漆的街巷,街口隐约能看见巡夜士兵举着的火把光,橙红的火点在夜色里晃来晃去。
他眉头微蹙了些,“我送你回苏府。周少卿近来查宵禁查得严,不仅巡夜的人多了三倍,还多了些盘问的规矩,非要问清去处,拿得出凭证才放行。你一个小姑娘家走夜路,万一被拦下解释不清,反倒让苏大人在家悬心。”
苏倩元本想推辞,手都抬到了半空,指尖刚碰到沈柯亦搭在石凳上的外袍一角,又想起自己毕竟是苏相的女儿,深夜劳烦大将军送归,传出去难免有人说闲话。
可看着他眼底不容置喙的认真,那点顾虑又咽了回去,只轻轻点了点头,顺手理了理领口松了些的丝带,那丝带是天青色的,还是上次沈柯亦出使江南时带回来的料子,她特意让丫鬟裁成了丝带:“倒是又要麻烦你。其实我带了贴身丫鬟春喜,本让她在巷口的茶寮等着,方才跟你聊李二的事,倒忘了跟你说。”
“既如此,更该送你到巷口见着人。”沈柯亦打断她的话,已经起身拿起石凳上的玄色外袍,袍角绣着的暗纹是军中特有的云纹,在灯影下泛着浅淡的光泽。
他顺手将她的白棋盒拢到棋盘一侧,又把散落的几枚白棋捡回盒里,动作轻缓:“棋子我明日再收,你先跟我走。夜里风凉,要不要披件外袍?”
苏倩元摇摇头,跟着他往院外走:“不用,我里头穿了夹袄,不冷。”
两人并肩走出将军府,街上没什么行人,只有巡夜士兵甲叶碰撞的轻响偶尔从远处传来,“叮铃哐当”的,混着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倒让这夜多了些动静。
石板路被月光浸得泛着冷白,像铺了层薄霜,两人的影子被路边人家漏出的灯影拉得老长,一前一后叠在地上,沈柯亦的影子宽些,偶尔会覆住苏倩元的,等脚步错开,影子又轻轻蹭过,像极了方才棋盘上纠缠的棋子。
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到了巷口那棵老槐树下。树长得粗壮,枝桠伸得老远,把月光遮了大半,树影里隐约能看见丫鬟春喜的身影,她正靠着树干跺脚,手里攥着件披风,显然是等得急了。
苏倩元却没立刻喊人,反而指尖攥了攥帕子,指腹反复蹭过帕角绣着的小朵兰花,那帕子是她亲手绣的,本想跟着生辰礼一起送,现在倒成了手里的念想,犹豫了片刻,才轻声开口:“沈柯亦,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
沈柯亦也跟着停下,转头看她时,恰好有片槐叶落在她发间,那叶子还带着点绿意,沾在她鬓边的珍珠钗旁,倒显得鲜活。
他抬手想帮她拂开,指尖刚要碰到叶子,又想起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顿了顿收回手,只把外袍往臂弯里紧了紧,语气放得温和:“什么事?是李二的案子还有疑问,还是苏大人那边有吩咐?”
“都不是。”苏倩元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上,绣鞋是粉色的,鞋头绣着小小的桃花,还是春喜上周刚做的。
她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歉意:“你的生辰礼……我晚些时候再给你,可好?这月你生辰时,我本想着把那个玉印给你,就是上次在古玩街看中的那方和田玉印,我特意找了刻章师傅,想在上面刻上你的字。可后来李二这事闹起来,我天天忙着查街坊证词,竟忘了催师傅刻完,等想起时,生辰都过了好些天了。真对不住。”
沈柯亦闻言愣了愣,随即眼底漾开些暖意,他本就没把生辰礼放在心上,却没想到苏倩元会记这么久。
他看着她微垂的眼睫上沾着的细碎月光,像落了层星子,语气里带着点笑意:“我当是什么大事。那方玉印你留着也无妨,左右我平日里在军营,也用不上印章。倒是你,别为了这点小事挂心,免得累着自己。再说了,往后日子还长,哪差这一次生辰礼?”
“可我总觉得过意不去。”苏倩元抬眸看他,眼底落着星子般的光,语气里带着点执拗,那是她从小到大的性子,要么不答应,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到,“等李二这事了了,我再寻件合你心意的。你上次跟我说,想找一面前朝的菱花铜镜,说是想研究镜背上的纹饰。我已经让父亲的幕僚去查了,他说京城里的古玩店都问遍了,说不定过几日就有消息。”
“好,那我便等着。”沈柯亦笑着应下,眼角的细纹都露了些,他抬手指了指树影里的春喜,春喜已经看见他们,正挥着手往这边走,“你丫鬟该等急了,我送你过去。她手里还攥着披风,想必是怕你冻着。”
苏倩元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果然见春喜快步走过来,嘴里还念叨着:“小姐,您可算来了,我都等了快一个时辰了,这夜里风越来越凉,您快披上披风。”
她忍不住笑了笑,转头对沈柯亦道:“那我便先回去了,今日多谢你。”
“回去吧,路上小心。”沈柯亦点点头,看着她接过春喜递来的披风披上,米白色的披风,领口绣着兔毛,衬得她脸色更显白皙。
苏倩元跟着春喜往苏府的方向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沈柯亦还站在槐树下,玄色的身影在月光里显得格外挺拔,见她回头,还抬手摆了摆。
她心里一暖,转头加快了脚步。
夜风卷着她的裙摆,与沈柯亦的玄色袍角早已隔了段距离,可方才并肩走时布料相触的轻软,还留在指尖,倒让这三更天的夜路,少了几分冷清,多了些说不出的温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