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将军府庭院里的槐叶,打在廊下的朱红灯笼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灯笼里的烛火被吹得晃了晃,将廊柱上雕刻的云纹映得忽明忽暗,连地面上的光影都跟着摇曳。
严宽裹紧了身上的军中外袍,这袍子还是去年冬日在边关时缝的,袖口磨出了浅淡的毛边,领口还沾着点未洗去的尘土。
他见沈柯亦还立在门口的青石板阶上,玄色身影在夜色里如青松般挺拔,目光却始终望着苏府的方向,连指尖都冻得有些发红,便轻手轻脚上前半步,“将军,苏二小姐已经进府了。方才我怕您放心不下,悄悄跟着她们走了半条巷,看见苏府后门的灯笼亮了下,孙伯提着那盏旧铜灯出来关了门,还往巷口望了两眼,想必是确认二小姐安全了。天儿冷,您不必在这儿一直受冻。”
沈柯亦闻言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白玉佩,上面刻着小小的“亦”字,触手温凉,还带着点他体温的余温。
他转头看向严宽,眉峰间的冷意淡了些,淡淡点头:
“知道了。”
转身往书房走,连脚步声都比往日轻了几分。
进了书房,案上的烛台燃着两支新换的蜡烛,将整个屋子照得亮堂。
他随手拿起书案左侧的信条,那是傍晚苏府信鸽送来的,纸条叠得整齐,边角还被仔细压过,上面是苏瑾的字迹,笔锋沉稳,虽有遒劲但带着文臣特有的规整,“小女今日食不知味,恐因案件心绪烦乱,若她寻你消遣一二,还望多照拂。她偏爱面食,你府中若有,可留她用些。瑾留。”
沈柯亦指尖捏着纸条,指腹蹭过纸面粗糙的纹理,忽然想起方才苏倩元吃面时的模样。
想到这儿,他嘴角不自觉地勾了勾。
他取过案上的狼毫笔,在砚台里蘸了点墨,在纸条背面提笔写下几字,字迹遒劲有力,写完将纸条重新叠好,走到窗边抬手放飞信鸽,那鸽子扑棱着翅膀,发出轻微的“呼呼”声,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一点灰影,转眼就融进了墨色的天幕。
严宽还站在书房门口,手里攥着方才从庭院里捡来的槐叶,听见沈柯亦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今日府里因为有事情提前歇息,所以各司其职的人都散了。但明日将今日没做的活补回来,洒扫的要把庭院落叶清干净,厨房要把明日的食材备好,月例该给多少,就按干多少活算,别让下头人觉得能混日子。”
严宽听完,嘴角又抽了下,将军向来治军严明,连府里的杂役都按军营的规矩管着,往日里别说提前歇息,就是晚一刻干活都要受罚。
如今苏二小姐常来,将军偶尔也会有这般“通融”的时候,显然是怕府里的动静惊扰了二小姐。
他连忙躬身应下,“是,属下这就去吩咐,定不让人懈怠。”
另一边,苏府的信鸽扑棱着翅膀,落在了苏瑾书房窗外的木架上。
那木架是早年苏瑾亲手做的,已经有些陈旧,上面还刻着他年轻时的名字。
此时书房里空无一人,只有书案上摊着的吏部文书,墨迹还没完全干透,砚台里的墨汁泛着水光,旁边放着的镇纸还压着几张未整理的纸条,显然主人刚离开没多久。
而苏瑾此刻正站在苏倩元的院外,廊下的灯笼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看着女儿房间的烛火,那点暖光透过窗纸映出来,偶尔能看见里面晃动的人影,是苏倩元和春喜在收拾东西。
直到窗纸上的影子动了动,春喜拿着烛台走到窗边,吹灭了蜡烛,那点暖光瞬间灭了,他才轻手轻脚转身往自己的书房走,连脚步都放得极轻,生怕踩响了青石板惊动女儿。
方才女儿回府时,他本想在后门等她,问问李二案的进展,可转念一想,这几日女儿为了查案,眼底的青黑都重了,终究还是没开口打扰,只让孙伯悄悄跟着照看着。
回到书房,苏瑾取下信鸽脚上的纸条,那鸽子还在木架上梳理羽毛,发出轻微的“咕咕”声。
他展开纸条一看,只有短短几字,却是沈柯亦的笔迹:
“知道了,吃饱了,回府了。亦。”
那“亦”字写得格外有力,与他的字迹截然不同。
他盯着那“亦”字看了片刻,指尖拂过纸面,仿佛能想起沈柯亦穿着玄色铠甲,立于朝堂之上的模样,身姿挺拔,眼神锐利,浑身都透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随后他拿起烛台,将纸条凑上去点燃。
火苗舔舐着纸张,发出“噼啪”的轻响,很快便烧成了灰烬。
他捏着灰烬走到窗边,轻轻洒进了窗外的花盆里,那花盆里种着苏倩元小时候最喜欢的向日葵,如今还长得茂盛。
他动作慢得像在琢磨什么心事,连目光都变得复杂,有担忧,有犹豫,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无奈。
“老爷,”一直候在书房外的孙伯轻轻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温热的参茶,粗布袖子擦过门框,没发出半点声响。
那碗是苏瑾用了多年的白瓷碗,边缘还缺了个小口,是早年他赶考时不小心摔的,却一直没舍得换,“夜深了,您还没歇息?这参茶是厨房刚炖好的,加了点蜂蜜,您喝碗暖暖身子,明日还要去吏部当值呢。”
苏瑾接过参茶,指尖触到瓷碗的温意,暖意顺着指尖漫到心口,却没立刻喝。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窗外的向日葵上,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还有点沙哑:
“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孙伯愣了愣,随即躬身道:
“回老爷的话,自小就跟着您了。那年您刚刚考取了武状元,老夫人怕您在京里没人照顾,让我从老家过来伺候您,如今算下来,已经四十多年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满是恭敬,还有点感慨,四十多年,他从一个少年,也变成了头发花白的老人。
“四十多年啊……”苏瑾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书案上的吏部大印上,那枚大印用红布裹着,透着威严。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复杂,还有点沉重:
“你该知道,他沈柯亦是武将,手握京畿卫的兵权,京城里一半的巡防都归他管;而我是文臣,执掌吏部考功,管着满朝官员的升迁任免。咱们苏家虽是世家,可文武联姻历来敏感,圣上最忌讳的就是文武勾结。若让圣上知道,沈柯亦当初求娶的不是念卿,偏偏是小女,圣上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我借着联姻拉拢武将,威胁皇权?到时候别说我苏家,就是沈柯亦,恐怕也难辞其咎。”
他顿了顿,指尖捏紧了瓷碗,指节都泛了白,又继续道:
“何况沈柯亦比我的掌上明珠大了近十余岁,他常年在军营,性子刚硬,眼里揉不得沙子,军营里的苦日子,他早就习惯了,可我的孩子不一样。她是我苏瑾的小女儿,自小在苏府被娇养着,连冷水都没多沾过,是云端上的月亮,岂能受半分军营里的苦?再说,念卿性子柔得像水,连说话都不敢大声,若是我的小女先嫁了沈将军,凭着沈柯亦的身份,旁人只会盯着那孩子,谁还会真心待念卿?又有谁来照拂我家小闺女?她在沈家受了委屈,我这个做父亲的,又该怎么办?”
孙伯听着,没再说话,只是默默退到了一旁,手里还端着空了的参茶托盘。
他跟着苏瑾四十多年,知道老爷心里的顾虑,一边是朝堂的安危,苏家的前程,一边是两个女儿的终身幸福,哪一头都不能舍,哪一头都难抉择。
书房里只剩下烛火跳动的“噼啪”声,映着苏瑾沉默的身影,连窗外的风声都显得格外轻,像是怕打断这份沉重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