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攥着纸条的手还带着一股子狠劲,指节捏得发白,连指腹都被粗糙的纸边硌出了红印。
他几乎是踉跄着转身,鞋底子重重砸在刑狱署的青石板上,“噔噔噔”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撞得老远。
方才被带倒的梨木凳子还歪在案边,凳腿撞在厚重的案角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满脑子都是苏倩元纸条上“挑拨”二字,那两个字把憋着的浊气全烧得一干二净。
周正裹在身上的旧中衣早是没了形制的,前襟也被茶水泼过,干了后留下深浅不一的印子;领口的汗渍泛着暗黄,还沾着点案卷上蹭的墨点,黑一块黄一块地黏在领口;后颈的衣料更是被汗浸得发僵,贴在皮肤上像糊了层膏药,黏腻腻的难受。
他这模样,别说大理寺少卿的体面,连街边的卖货的货郎都比他齐整些。
可他顾不上这些,人命二字,一向高于体面,就这样一路冲过穿堂时,廊下未关的窗缝漏进冷风,灌进了微微敞开的领口,激得他打了个寒颤,牙齿都轻轻磕了一下,脚步却半点没慢,反倒越跑越急。
值房里的老仆陈伯刚给铜灯添了两勺灯油,正用细布巾细细擦着缠枝莲纹的灯台。
他在大理寺伺候了二十多年,从没听过这么急的脚步声,刚抬头就见周正风风火火闯进来,发簪歪在脑后,一半头发垂在颈间,另一半乱七八糟。
陈伯忙丢下布巾迎上去,手里捧着件叠得四四方方的石青色锦袍,袍角还带着淡淡的檀香:
“大人,这是前日您让小的回你府里取的新袍子,张妈浆洗得板正,小的又用檀香熏了大半个时辰,去去您身上的汗味。”
“好!好!好!劳烦了!”周正胡乱应着,一把抓过锦袍甩在椅背上,三两下就扒掉了旧中衣。
露出的胳膊上还沾着点炭灰,是方才烤火时不小心蹭的,肘弯处还有道细小的划伤,那是前日搜李二家时,被柴房的木刺划的,忙得忘了处理,此刻结了层浅红的痂。
没有体温的锦袍刚上身,檀香的清冽混着浆洗后的皂角香扑进鼻腔,激得他打了个喷嚏。
他胡乱抓过腰间的玉带,往腰上一缠,连带扣都没对齐,只草草系了个结,松垮垮地挂在腰上,转身就往门外冲。
“大人慢些!靴底还没蹬稳!”陈伯在后头急得直跺脚,伸手去拉却只抓了个空。
周正左脚的靴子果然没提上,鞋跟挂在脚踝上,踩得“趿拉”响,他却浑然不觉,身影早消失在值房门外的暗影里。
夜色里,大理寺的灯笼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最先亮的是刑狱署门口那两盏大红灯笼,守夜的狱卒正靠在门柱上打哈欠,眼泪水还挂在眼角,见周大人跌跌撞撞地跑来,忙摸出火折子“噌”地划亮,凑到灯笼芯上。
橘红的火光“腾”地一下冒起来,瞬间在青石板上,将周正的影子拉得老长:
“大人,这三更天的,是要提审那疯汉李二?”
“提审什么!”周正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张三踉跄了一下,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连声调都比往日高了些,“去把当值的狱卒全叫到前院!再去文书房传个话,让笔吏们都起来候着,笔墨纸砚备齐了,要最好的宣纸!”
张三不敢耽搁,抓起火把就往狱卒房跑,粗嗓门在巷子里撞得来回响:
“都起来!快起来!周少卿有令,前院集合!有要紧事!”睡眼惺忪的狱卒们听见了动静,揉着眼睛摸出兵器,以为是牢里出了变故,一个个跑得飞快,脚步声踏得地面都发颤。
没过多久,文书房的窗纸也亮了。
几个笔吏刚被叫醒时还带着滔天的怨气,揉着眼睛直坐起身,可一瞧见门口周少卿的身影,立刻清醒了,大人这模样,定是案子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年纪最大的刘笔吏,直接抓过案上最好的狼毫笔,在砚台里狠狠掭了掭;小吏们则忙着铺宣纸,把空白的供词卷册摊得平平整整,连镇纸都压在了四角,生怕漏了一个字,疏忽了这个案件。
廊下的灯笼也一盏接一盏被点亮,从穿堂到前院,再到大理寺正门的石狮子旁,数十盏灯笼连成一片。
暖黄的光顺着窗缝门缝漏出来,在庭院里织成一张细密的光网,连地面的青苔都照得清清楚楚。
门口的石狮子被灯光映着,鬃毛上的纹路根根清晰,狮爪下的绣球泛着温润的光;穿堂的梁柱上,当年柳相远题的“明察秋毫”四个大字,在摇曳的灯光下更显苍劲,笔锋里的凛然正气,仿佛都要从木头上渗出来。
空气里飘着复杂的气息,是文书房的徽墨香夹着灯台里的灯油香,狱卒房飘来的粗茶味,还有周正身上未散的檀香,混在一起,竟有种说不出的踏实。
周正站在前院的灯笼下,伸手把歪掉的玉带重新系紧,指腹蹭过冰凉的玉带扣,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回来了。
他望着陆续从各处聚拢来的狱卒和笔吏:
有守夜的狱卒揉着发红的眼尾,甲叶碰撞间还带着未醒的困意;文书房的笔吏攥着狼毫笔,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镜片后藏着难掩的期待。
周正缓缓深吸一口气,夜风吹来的凉意裹着墨香与灯油味涌入鼻腔,胸腔里却满是滚烫的气血,连指尖都泛起发麻的热意。
他想起这这几夜的焦灼,是反复翻看的案卷亦或是李二疯癫的胡话,王氏泪涟涟的伪装,还有师傅柳相远日渐凝重的神情,只觉得喉间发紧。
直到方才那封带着夜露湿气的纸条递到手中,苏倩元娟秀却利落的字迹像一把钥匙,撬开了紧锁的僵局。
他用力地攥了攥拳,指骨泛白,眼底亮得惊人,这盘困了大理寺整整几日,让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死局,今夜,终于有苏倩元这颗关键的“棋子”,要帮他彻底盘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