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苍术抬手抹净颊边残泪,指腹蹭过掌心未干的血痕,那道印子是方才攥拳掐出来的,尖锐的痛感反倒像盆冷水,浇灭了残存的颓唐,让她多了几分破釜沉舟的清醒。
她迎上苏倩元的眼,连带着声音都少了几分哭后的沙哑,多了股掷地有声的决绝:
“我不想困死在这四方宅院里,更不想让孩子走老路。你说,若我真生下李文山的孩儿,凭我如今这副被李二磋磨得没了半分底气、连抬头说话都要怯三分的模样,我的孩儿能教出什么好的性子?万一……万一教出第二个仗势欺人、草菅人命的李二呢?那我岂不是成了帮凶?”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身下的木凳边缘。
那凳子是李文山生前亲手打的,松木纹理里还嵌着经年的灰垢,被她指甲一刮,细碎的木屑簌簌往下掉,落在青砖缝里,没了半分声响。
“这宅门里的腌臜事,这男尊女卑的规矩,像根浸了水的铁链子,又冷又沉,死死锁着咱们这些女子。李二是这么长起来的,他爹也是,说不定将来还会有第三个、第四个……这烂日子,不能再循环下去了!”
说到这儿,她喉间发紧,像是被什么堵住,却猛地抬高声音:
“要打破这循环,我不能靠男人的怜悯,李文山走了,李二死了,谁还能靠?也不能靠官府的施舍!只能靠自己,得赚钱!有了钱,才能买下自己的宅子,才能不受人拿捏,才能护着林芙蓉,护着那些受苦的人!对!就是这样!”
说到“赚钱”二字时,她的指节微微发白,指腹用力到泛出青痕,显然是把这两个字当成了溺水时的救命浮木。
先前挂在脸上的迷茫早已散得干干净净,只剩眼底未褪的红丝,衬得那份骤然清醒的狠劲格外刺目,像株在石缝里硬生生钻出来的野草。
她往前倾了倾身,膝盖几乎要碰到苏倩元的裙摆,目光死死盯着对方手中的扇子,那扇面上的墨竹纹被窗缝漏进来的日光映得透亮,竹节的纹路都清晰可见,她却像是要从竹影里看出些藏着的心思,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又有几分破罐破摔的坦诚:
“苏二小姐,你这般处处帮我,从查李二的诊册,到拦着我喝毒酒,再到点醒我报仇未完,总不是图我这破宅子里的几两碎银,也不是可怜我这没了依靠的孤女。你直说吧,想在我身上得些什么?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绝不推诿半分。”
苏倩元听着,忽然低笑一声,那笑声清清脆脆的,打破了内室的凝重。
她从宽大的青衫袖袋里掏出个小巧的金算盘,那算盘框是赤金打的,泛着温润的光泽,算盘珠颗颗圆润,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一看就价值不菲。
她指尖在算盘上轻轻一拨,“噼啪——噼啪——”的声响在安静的内室里格外清脆,带着种奇异的节奏感。
她一边拨一边口中念念有词,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眼神却清明得很,算得半点不含糊:
“回春堂请张医师给你瞧心口的旧伤,药钱加诊金,二两;前几日给林芙蓉送药材是上好的益母草和当归,加跑腿费,五钱;还有帮你查李二的就诊记录,给回春堂的学徒塞了二钱茶钱,给县衙的差役递了一两,零零碎碎加起来,一共一两七钱?不对,再算一遍……哦,还有给你买安神汤的钱,三钱。算下来,你欠我整整十两。”
她顿了顿,指尖捏着一颗金算盘珠轻轻转了转,珠体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抬眼看向王苍术时,眼底带着几分狡黠的笑意,和一只得了趣的狐狸:
“咱们都是爽快人,利息我也不跟你多要了,按月利算太麻烦。这样吧,你以后不管做什么营生,是开布庄,还是做点心卖,赚来的经营所得,我要二成。如此,你觉得可好?”
王苍术听完,几乎没有半分犹豫,猛地挺直脊背,眼底的光更亮了,像是终于找到了并肩的同伴:
“立字为据!我王苍术说话算话,日后赚了钱,定分你二成,绝不少半分!”
苏倩元见她这般干脆,眼底的笑意更深了,抬手将金算盘揣回袖袋,伸出手:
“成交!”
王苍术也伸出手,紧紧握住苏倩元的手。
就这样暮色彻底沉了下来,苏府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透过窗纸,在廊下洒出细碎的光斑。
苏倩元刚卸了钗环,松了松束着的青衫腰带,指尖却忽然触到袖袋里那方冰凉的铜镜,还有那枚印子,原是准备送给沈柯亦的生辰礼,白天忙着帮王苍术梳理后续,倒差点忘了。
夜里的风带着些凉意,吹得院中的梧桐叶沙沙作响。
推开门时,院中的石桌旁空无一人,只有盏未熄的油灯放在桌上,灯芯跳着微弱的火苗,显然沈柯亦还没回来。
苏倩元走到桌边,将手里的铜镜和一个锦盒轻轻放下。锦盒里装的是两匹上好的杭绸,是她托人从江南捎来的,想着沈柯亦平日里爱穿素色衣裳,这浅青和月白两色正合他心意。
她又仔细将铜镜摆到锦盒旁,镜背的银纹在灯光下泛着微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转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还特意帮他把院门关好,免得夜风把油灯吹灭。
另一边,王苍术的屋子里只点了盏小灯,昏昏的光勉强照亮了半张床。
她卸了外衣,刚坐到床边,准备吹灯歇息,脑海里却突然闪过苏倩元白天说的话。那时她正忙着收拾灵堂里的供品,苏倩元站在一旁,手里摇着扇子,语气轻快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
“收拾好手尾,把李二那些旧账都理清楚,别留下半点能被人抓住的痕迹。我的生意伙伴,可不能被这些小事捉到把柄!”
王苍术抬手揉了揉眉心,白天的疲惫还没散去,可想起那句话,心里却暖烘烘的。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几个时辰前还在攥着毒酒,如今却要学着打理后续的事,要去县衙销了李二的户籍,要把灵堂的东西归置妥当,还要盘算着日后做什么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