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纸,在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林芙蓉攥着刚浆洗好的素布站在桌边,还带着皂角的清苦味。
她指节攥得泛白,指腹把布边捏出几道深深的褶子,眼底满是化不开的困惑,连声音都带着点发颤,像被风吹得摇晃的烛火:
“苍术姐,我还是想不明白……咱们为什么非要跟苏二小姐走这么近啊?她是京城里来的贵人,穿绫罗绸缎,用金算盘,是云上的月亮;咱们呢?是踩在泥里的人,爹娘没了,家也没了,跟她根本是云泥之别。万一……万一她只是一时兴起,往后不帮咱们了,怎么办?”
王苍术正埋首在案前,指尖小心翼翼地捻起李文山留下的旧账本。那账本不知传了多少年,封面的蓝布早已褪色发脆,边角被岁月啃得卷了毛边,轻轻一碰都怕掉渣。
她特意在案上垫了块干净的细麻布,每翻一页都用骨签轻轻挑开,纸页泛黄得像深秋的枯叶,上面记着早年的田租收支,墨迹被潮气浸得发淡,好些字迹都晕成了模糊的墨团,得凑到窗边的晨光里,眯着眼才能勉强辨认。
她左手按着纸页,右手夹着半支磨得圆润的炭笔,笔尖悬在一张空白的麻纸上,随时准备把辨认出的数目誊抄下来。许是炭笔搁久了,指腹沾了点细碎的炭灰,在泛黄的纸页上轻轻一碰,就留下个淡黑的印子。
她连忙从袖口摸出块半旧的帕子,细细擦了擦指尖,又怕蹭脏账本,擦完还特意对着光看了看,确认指腹干净了才敢再碰纸页。
案边还放着一盏刚沏好的粗茶,水汽袅袅地飘着,却早已凉透,从清晨坐到现在,她连抿一口的功夫都没有,满心思都在那些模糊的字迹上。
忽然听见林芙蓉的声音,她这才从账本的墨团里抬起头,眼尾因为长时间低头有些发涩,下意识地眨了眨眼,才看清站在桌边的林芙蓉,夹着炭笔的手还悬在半空,指尖的炭灰又悄悄沾了点在虎口上。
此刻她眼底没了往日的颓唐,也没了哭红的眼泡,反倒多了几分沉静的清明:
“苏二小姐前儿跟我说过一句话,我记在心里了,她跟咱们,是交易,而非施舍。”
她说着放下炭笔,往林芙蓉身边凑了凑,两人的肩膀几乎挨在一起。她声音压得低了些,却字字清晰,带着经过琢磨的笃定:
“你仔细想想,要是真心可怜咱们,她大可以直接从袖袋里掏几两银子,让咱们买点米粮,找个小院子安身。可她没有。她带着咱们去回春堂查李二的诊册,教咱们怎么跟学徒说软话、递茶钱;她还教咱们怎么跟衙役打交道,说哪些话能说,哪些话要藏着;甚至连欠她的十两银子,都用金算盘算得明明白白,半点不含糊。”
王苍术顿了顿,伸手拿起桌上的账本,指尖在“李二”的名字上轻轻划了一下:
“她不是在帮咱们擦屁股,是在告诉我下一步该怎么做。她把能走的路指给我看,教我认路牌、避坑洼,而非嘴上说‘我帮你’,却连咱们该往哪走都不点明,那样的帮,才是真的害咱们,会让咱们永远等着别人伸手拉一把,永远站不起来。”
林芙蓉听着,手里的素布“啪嗒”一声滑落在膝头。她愣了愣,目光落在账本上模糊的字迹上,像是在琢磨王苍术的话。
过了片刻,她缓缓抬头,眼底的困惑像被风吹散的雾,渐渐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点恍然大悟的光亮,连声音都亮了些:
“我懂了……我先前总觉得她是贵人,跟咱们不是一路人。原来她不是要养着咱们,像养小猫小狗那样给口饭吃,是要教咱们自己学本事,自己站起来,将来能跟那些欺负咱们的人掰手腕,是不是?”
王苍术看着她眼里的光,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却没立刻应声。她拿起炭笔,在账本空白处画了个小小的“正”字,指尖轻轻敲了敲那字迹,语气慢了些,带着几分认真的考量:
“对,是要自己站起来,但不是咱们俩走同一条路。”
林芙蓉愣了,刚捡起素布的手顿在半空:
“姐,你这话是啥意思?”
“你忘了?你爹是走南闯北的镖师啊。”王苍术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那上面还留着练镖时磨出的薄茧,“你打小跟着你爹练过拳脚,识得路引,还会看地形辨方向——这些都是我没有的本事。我守着这账本,学着跟官府打交道、理账目,是因为我只能在这方寸之地扎下根;可你不一样,你骨子里带着镖师的闯劲,不该困在这宅院里跟我一起算旧账。”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院中的老槐树,像是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苏二小姐人脉广,往后我托她帮你打听打听你爹当年的镖行旧部,或是寻个可靠的商队。你可以跟着商队走一趟南北,看看外面的世界,凭你的拳脚功夫做个护卫,或是学着打理商队的杂事,那才是适合你的路,而非跟我一样困在这是非之地,算着一笔笔旧账。”
林芙蓉手里的素布又滑了下去,这次她却没捡。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那道练镖时留下的旧疤在晨光下格外清晰。
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眼底的光亮比先前更盛,带着点不敢置信的期待,又带着点对未来的憧憬:
“苍术姐,我……我真的能去闯闯?像我爹那样?”
“当然。”王苍术拿起炭笔,在“正”字旁边又画了道短横,“我适合守着这片地方,清了李二的旧账,护着那些受害的乡邻;你适合往外走,把你爹的本事用起来,活成自己的样子。咱们都站起来,但要站在各自的路上,这样才不算辜负苏二小姐教咱们的道理,也不算辜负咱们自己。”
林芙蓉终于笑了,眼角还沾着点湿意,却笑得格外真切。她捡起素布,用力点了点头:
“好!苍术姐,我听你的!等咱们把李二的事了了,我就去闯闯!要是混出样子来,就回来帮你,咱们一起护着想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