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梆子才刚刚敲过三响,沉沉的余韵在杂院上空绕了两圈,才被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吞了去。巷口那盏蒙尘的灯笼早被人熄了,灯杆上挂着的破灯笼耷拉着,里头残留的火星怕是凉透了半个时辰,连点烟味都没剩下。
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的窗纸透着点昏黄微光,在黑夜里晕出浅浅的圈,像熬得通红的眼。
夜风裹着一些杂院独有的气息刮过来,墙根还有一些青苔的霉味、张屠户家剩在盆里的猪下水腥气、不知道还有谁家灶房飘来的隔夜剩饭味,搅在一处,贴着青石板路往巷外的苏倩元鼻子里钻。
苏倩元下意识缩了缩脖子,风钻进了领口,凉得她后颈的碎发都竖了起来。她赶紧裹紧身上的月白披风,指尖把住领口那枚錾刻着小朵茉莉的银盘扣,轻轻扣实。
可四周还是太黑了,只能借着檐角瓦片漏下的半点月光辨路,那光细碎得像撒了把碎银,照得青石板上的青苔斑斑点点,倒添了几分湿滑。
苏倩元开始放轻脚步,鞋尖贴着地面挪,连呼吸都压得又轻又浅,这杂院的夜太静,一点响动都能在巷子里飘老远。
后半夜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根本合不上眼。
帐顶绣的缠枝莲纹在烛火下明明灭灭,可在苏倩元此刻眼里晃着的,全是白日里的画面,比如说画像上梳双丫髻的女童,眉眼秀气得像幅工笔画;大娘接过银子时,眼神下意识往卖花女那边飘,带着点藏不住的怂;还有小乞丐攥着姐姐衣袖时,小声说“怕你被凶叔叔欺负”,那声音里的惊惧,不像是装的,倒像是孩童在惊恐时无心脱口而出的担心。
这些碎片像手里有个木刺,扎在心里又痒又疼,怎么都硌得慌。
实在熬不住,她索性披衣起身,走到妆奁旁打开食盒——那是下午让春喜去巷口老字号买的芝麻糖糕,用油纸包着,还透着点余温。
卖花女的弟弟刚从回春堂出来,身子虚,孩子家多半爱吃甜的,送这个再合适不过。更要紧的是,借着送糖糕的由头,正好能再探探大娘的口风,问问那性别错报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不能真像自己猜的那样,还是故意编的幌子。
这么想着,她揣好糖糕,脚步又轻了些。巷子里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混着远处几声狗吠,往花摊的方向慢慢挪去。
花摊的竹筐早收了,歪歪斜斜靠在院墙边,筐沿被常年摩挲出的亮痕,在黑夜里泛着点微弱的光。
卖花女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没关严,留着道指宽的缝,门轴上的铁锈在夜里看着发黑,连带着门缝里漏出的光,都显得阴沉沉的。
里头本该是歇宿的静气,却有细碎的声响飘出来,裹着点压抑的气息,勾得苏倩元放轻了脚步。
她刚挪到门边,还没等指尖碰到冰凉的木门,脚步猛地顿住,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哪是寻常人家寻回孩子后,该有的欢喜絮语?分明是女人粗砺的骂声,裹着怨毒从门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咬得牙根发颤,带着要将人嚼碎的狠劲:
“你个死丫头!我跟你说过多少回?让你守着那点事烂在肚子里,别跟外人多嘴一个字!你倒好,转头就把苏小姐引上门来——你是不是嫌咱们娘仨死得不够快,要亲手把脖子送到刀底下?”
话音刚落,就听见“哐当”一声震耳的脆响!那是粗瓷碗被狠狠掼在青石板地上的动静,碎片四溅的锐响像针似的扎进耳朵,连门外的苏倩元都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紧接着,卖花女压抑的哭腔就飘了出来,细得像根快被扯断的棉线,裹着满肚子的委屈和怕:
“我没有……真的没有……苏小姐是来送阿弟回来的,阿弟昏迷了三天,是她请大夫救的阿弟!她还送了银子让阿弟补身子,我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还敢嘴硬!”
女人的怒喝刚落,就传来“啪”的一声闷响,那是巴掌狠狠扇在皮肉上的动静,力道重得能想象出姑娘脸颊瞬间泛红的模样,听得人牙酸。
门外的苏倩元眉头猛地皱紧,指尖不自觉攥成了拳,指甲掐进掌心都没察觉。
女人的怒骂更凶了,声音里掺着气急败坏的颤音,像是被逼到了绝境的困兽:
“要不是你没用!当初让你盯着胡四的动静,别让他靠近杂院,你偏要走神!他才能找到咱们的把柄!现在倒好,连苏二小姐都起了疑,你当她是善茬?她查胡四的死查得那样紧,最是爱查根问底!等她掀出咱们的事,咱们娘仨谁都活不了,全得给你这没用的东西陪葬!”
苏倩元的手僵在半空,刚要叩门的指尖死死蜷成了拳,指甲掐进掌心,传来点钝痛。披风的系带不知何时滑到了肘弯,夜风顺着领口钻进来,凉得她心口发颤,连呼吸都放轻了。
她原以为这家人只是寻常的贫苦人家,顶多藏着点“瞒报性别”的小秘密,没成想黑夜里的这扇门后,藏着这样的暴戾——女人的怒骂,女孩的哭嚎带着绝望,还有器物破碎的脆响,裹着一股子让人发寒的狠戾,从门缝里挤出来,黏在脸上,比冬夜的风还凉。
她没再往前挪个半步,而是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两步,轻轻地靠在墙根的阴影里。
墙面上的青苔沾着夜露,湿冷的气息透过披风渗进来,却远不及心里的寒意。
门内的打骂声还在继续,里面或掺着小乞丐低低的哀求,那声音要不是夜色过黑,太静了,不仔细听压根听不出来,刚飘进去苏倩元的耳朵里很快就又被里面女人的怒吼碾了个粉碎,就连半句完整的话都让苏倩元听不清楚。
苏倩元攥紧了怀里的糖糕,油纸被捏得发皱,芝麻的甜香混着杂院的霉味钻进鼻子,本该清甜的气息,此刻却透着股说不出的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