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倩元贴着墙根往后退,鞋尖险险蹭到块碎石,夜里黑,她看得不真,只觉脚尖碰到点硬邦邦的东西,忙收住脚。
这要是真踩上去,“嗒”的一声轻响落在静得能听见墙角虫鸣的巷子里,准保格外扎耳。
虚惊一场,她却还是浑身一僵,连呼吸都屏住了,眼睛往那道指宽的门缝里瞟。门内女人的骂声还在尖着嗓子炸:
“你这没用的东西!”
混着卖花女断断续续的哭腔,半点没被外头的动静惊到。
她这才松了口气,攥着怀里皱成一团的油纸——里头是给小乞丐的芝麻糖糕,早凉透了,油纸被掌心的汗浸得发黏,粘在指缝里又闷又不舒服。转身快步往巷口走,青石板被夜风浸得凉,踩上去透着凉气。
脑子里忽然冒出来小时候的事——娘坐在窗边给她缝端午的荷包,银线穿过红布面,针脚细密,慢悠悠说:
“咱们是书香人家,得记着‘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旁人有难,能搭把手就别缩着。”
先前查胡四的死,她硬是跟管家争得面红耳赤,才把昏迷的小乞丐送进回春堂;后来帮着找家人,托杂院的张婆打听住处,跑前跑后,可不就是照着娘的话做的?只当是救了个苦孩子,帮了户可怜人,是桩该做的事。
可方才门里的话还在耳边绕——“把柄”“陪葬”,这两个词像井水似的,浇得她心口发寒。
她停下脚步,望着巷口晃悠悠的灯笼影子,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傻。
她不过是个深宅里的小姐,府里的事有管家把持,她连下人月钱都插不上手,手里没半分力气,凭什么去管杂院深处藏的脏事?真要是牵扯出人命,她一个姑娘家,能扛得住什么?到时候说不定还得连累爹娘。
巷口的灯笼不知何时被风吹得亮了些,橘色的光映着她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晃,忽长忽短。她抬手摸了摸领口的银盘扣,银质冰凉,又想起娘后来跟她说的话——那回她替厨房张妈抱不平,跟克扣月钱的管事吵了架,被爹说了两句,娘拉着她的手,指尖的茧子蹭着她的手背,声音沉了些:
“心善是好,但也得记着‘别多管闲事’。这世上的浑水多着呢,不是你这双拿笔的手能搅清的,蹚进去,就难拔脚了。”
那时年纪小,只当是爹的气话,现在才品出滋味。她站在灯笼下,抬头往杂院的方向看——那扇木门还虚掩着,里头的打骂声停了,只剩卖花女隐约的啜泣,细得像蚊子哼,裹在风里飘出来。
苏倩元攥紧手里的糖糕,油纸被捏得发皱,转身往家走,脚步比来时快,也稳了些,方才那点想“查到底”的劲,终究被“别惹事”的念头压了下去。
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是安稳。
她小声跟自己说,夜风把这句话吹得散在巷子里,连个回音都没有。
可刚走没几步,她忽然停住脚,手往衣兜里摸——指尖触到片柔软的纱料,摸出个黑色的面纱。
这是她前阵子听戏觉得好玩,让绣娘做的,边缘绣着细巧的暗纹,一直揣在兜里没拿出来。她抬手把面纱往脸上一罩,遮住了鼻子以上的大半张脸,只露着线条抿紧的嘴角,悄悄勾了勾。
她早不是只会守着规矩、躲在深宅里的小姐了,前阵子缠着爹请的武师傅学了点拳脚,还有在家对着镜子练了好久的“狠话”,总不能就这么放着。真要就这么走了,心里这股憋闷劲,怕是好几天都散不去。
她转头往巷尾走,那边堆着些没人要的旧东西——破了底的竹篮、断了腿的矮凳,还有些辨不出颜色的旧布,堆在墙根下积了层灰。
她蹲下来翻了翻,指尖沾了灰,从底下找出一顶破旧的斗笠,竹篾编的,边缘还缺了个角,帽檐上挂着点干枯的草屑。她把斗笠往头上一扣,帽檐压得低低的,遮住了眉眼,又把身上的月白色外衫脱下来,反过来再穿——里子是深灰色的粗布,针脚还带着点潦草,看着就像街边做零活的汉子,正好藏住她小姐的身份。
收拾好这些,她清了清嗓子,故意压低声音,粗着嗓子喊了句:
“土匪,打劫。”
这句话她在家练了不下几十遍,对着铜镜调整语气,把原本细柔的声调压得沉厚,还添了点蛮横的糙劲,此刻说出来,跟平日里温温柔柔的声音完全不一样,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她抬手扶了扶斗笠,确认面纱没歪,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杂院的方向走。
脚步比刚才沉了些,也笃定了些——不再是先前犹豫的模样,倒有了点豁出去的劲,鞋底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稳的声响。
走到卖花女家的门口,她猛地停住了——那扇木门还是微敞着,但跟她刚才离开时不一样了。
方才只是虚掩着留道缝,此刻门却被推得更开些,能看见屋里昏黄的油灯影子晃来晃去,还飘出点陌生的男人说话声。
风从门缝里钻出来,带着点屋里的汗味和烟味,绝不是先前那家人的气息。她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往门里瞟了一眼,心脏猛地一缩。
屋里的景象,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原本打骂不休的母子三人,此刻都被粗麻绳捆着,绑在屋中央的柱子上——卖花女的头发散了,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嘴被布团塞着,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旁边的小乞丐缩着身子,脸色惨白,眼睛瞪得圆圆的,满是惊恐;而那个先前骂人的女人,也被捆得结实,脑袋耷拉着,不知是昏了还是怕得不敢动。
屋里站着三个穿着短打、腰里别着刀的汉子,正围着桌角翻找着什么,桌上的粗瓷碗被扫在地上,碎成了片。
苏倩元刚要往后缩,就有个汉子转头瞥见了她,愣了一下,随即粗声粗气地喊:
“老二!你怎么回事?窜肚子窜怎么这么久才来?再不来,这两娃就要被他们娘骂死了!”
另一个正翻箱倒柜的汉子也回过头,不耐烦地挥挥手:
“快点过来搭把手!这老牙婆嘴硬得很,问了半天都不说那东西藏哪了!”
苏倩元僵在原地,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这是把她当成同伙了!她压了压帽檐,故意粗着嗓子应了声:
“来了!”
脚下慢慢往屋里挪,眼睛飞快地扫过屋里的景象,心里已经有了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