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坊后院,新滤出的纸浆还带着草木的清香,被均匀地铺在齐人高的竹架上晾晒。林蓉正仔细检查着纸浆的厚薄,便听见院门口传来苏倩元那熟悉的、带着点雀跃的嗓音,紧接着便是两道脚步声。
她下意识拍了拍沾在袖口的纸浆碎屑,刚要转身迎出去,苏倩元已拽着一个身着宝蓝色襦裙的陌生姑娘,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那姑娘一进这后院,一双灵动的眸子便不够用了似的,左右张望,对什么都好奇得紧,连墙角那堆着待用的构树皮原料,都要凑过去伸头瞧上两眼。
林蓉心头猛地一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她脸上那点因友人到访而浮现的浅淡笑意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难以掩饰的惊惶。她快步上前,几乎是有些失礼地一把将苏倩元拉到了层层叠叠的竹架后方,隔绝了那陌生姑娘的视线。
“你……你不要命了?”林蓉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因后怕而无法抑制的颤音,目光锐利地往陶元知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见对方正蹲在地上,饶有兴致地研究晒纸用的细密竹帘,这才又急又气地转回头,盯着苏倩元,唇色都有些发白,“这纸坊里里外外藏着多少事,你不清楚吗?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盼着我们出纰漏!你怎么敢……怎么敢随便带个不知根底的人过来?苏倩元,你真是疯了不成!”
苏倩元看着林蓉因激动而泛红的眼眶,听着她语气里毫不掩饰的担忧与责备,却没有立刻出言辩解。她只是静静地看了林蓉片刻,然后出乎意料地,上前一步,轻轻地抱住了她。
带着学堂墨香的柔软布料蹭过林蓉的脸颊,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春衫传递过来。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拘谨,也没有寻常闺阁女子搂抱时的忸怩,苏倩元的动作自然而又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安抚意味,甚至把下巴轻轻抵在了林蓉单薄的肩上。
林蓉整个人都懵住了,身体瞬间僵直,所有未尽的责备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脑子里一片空白。苏倩元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元知不是外人”、“她性子直爽,最是靠得住”、“上次在学堂多亏了她帮我解围”……可那些话语,此刻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吸满了水的棉絮,嗡嗡隆隆,怎么也听不真切。
她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先前长时间抄纸、滤浆,似乎吸入了太多细微的纸浆粉尘,此刻在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下,晕眩感更甚,眼前的竹架仿佛都开始微微晃动起来。
“林蓉?林蓉你听我说。”苏倩元终于察觉到怀中人的僵硬与不对劲,她松开怀抱,双手转而扶住林蓉纤细的胳膊,轻轻晃了晃她的肩膀,迫使她的目光与自己对视,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你相信我吗?”
这简单的五个字,却像一道划破混沌夜空的惊雷,骤然炸响在林蓉的心头,瞬间驱散了她脑中的迷雾与晕眩。她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终于清晰地看到了苏倩元眼底那份不容置疑的认真与笃定。
先前的焦急、恐慌、后怕,如同被阳光照射的晨雾,顷刻间消散了大半。一股温热的暖流,自心口处缓缓蔓延开来,熨帖了她紧绷的神经。林蓉反手攥住了苏倩元扶在她胳膊上的手腕,她的指尖还带着接触纸浆后的微凉,语气却已是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我信!”
她的话音刚落,就见陶元知举着一片刚晒好、薄如蝉翼的澄心纸,像只快乐的鸟儿般跑了过来,脸上洋溢着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声音清亮:“林姑娘是吧?我叫陶元知!你这纸做得可真好看!透光看还有细密的纹理,摸着也光滑,比我家书房里那些号称上品的宣纸还要细腻匀净!”
林蓉看着她那双亮闪闪的、毫无城府的眼睛,又侧头看了看身边苏倩元那写满“看吧,我就说她很好”的笃定神色,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她悄悄松开了因紧张而一直微微攥着的拳头,反手在苏倩元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语气里带着一丝嗔怪,却也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行了,先带陶姑娘去前堂坐着歇歇脚吧,我去沏壶新茶来。”她顿了顿,故意板起脸瞪了苏倩元一眼,压低声音道,“下次再敢这样先斩后奏,看我饶不饶你!”
苏倩元见她如此,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心头那块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她立刻咧嘴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灿烂笑容,那笑容如同拨云见日,瞬间驱散了方才空气中残留的最后一丝紧张。
她伸手,亲昵地拉过还在对着光细细欣赏那片薄纸、嘴里不住发出啧啧赞叹的陶元知,语调轻快得像是跳跃的音符:“别瞧啦,这纸又不会长腿跑了!走,陶元知,我带你去前堂,非得把林蓉私藏的那罐顶好的雨前龙井翻出来不可!她平日里自己都舍不得喝,今日咱们有贵客到,正好打打牙祭!”
陶元知被她拉着往前走了两步,却还是忍不住回头,又飞快地瞄了一眼站在竹架旁的林蓉。
只见林蓉脸上虽还强绷着一点故作严肃的线条,但那双原本因惊急而显得锐利的眼眸,此刻已柔和了下来,甚至在对上苏倩元那带着几分讨好意味的笑容时,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了一丝无可奈何的纵容。这前后不过几句话工夫,气场便从寒冬腊月切换至暖春三月的奇妙转变,让陶元知看得是啧啧称奇。
她凑到苏倩元耳边,用着自以为很低、实则清晰可闻的嗓音感叹道:“好家伙!苏倩元,你这朋友……本事真大!变脸比我们西街变戏法的刘老头还快!不过,嘿嘿,人瞧着是真不错!”
她这直白又带着点莽撞的夸赞,清晰地飘进了林蓉的耳朵里。林蓉终于绷不住,“噗嗤”一声轻笑出来,摇了摇头,一边转身去取茶叶,一边丢下一句带着笑意的嗔怪:“你们两个,还不快些去前堂坐着?再磨蹭,可真就只有粗茶梗子喝了。”
阳光正好,将三个姑娘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暖融的光晕里,连带着空气中弥漫的纸浆清香,也仿佛被这份初生的友情酿出了几分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