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书页,在学堂的晨钟暮鼓与纸坊的纸浆清香间,一页页轻快地翻过。
相识的契机颇为偶然,是在一次城郊的骑射会上。一身火红骑装的南荣蛮,与穿着宝蓝襦裙却执意要试挽强弓的陶元知,几乎同时射中了百步外的箭靶红心。箭羽相触,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也撞出了几分惺惺相惜的火花。
“好箭法!”南荣蛮率先赞道,声音爽利,带着将门虎女特有的英气。她利落地收弓,目光灼灼地望向对面那个宝蓝身影。
“你也不差!”陶元知扬眉一笑,毫不怯场地迎上对方打量的目光。她随手将长弓往身后一背,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南荣蛮跟前,“方才那一箭,在疾风中仍能直取靶心,这般腕力与眼力,可不是寻常闺秀能有的。”
南荣蛮见她如此爽快,眼中欣赏之意更浓:“不过是自幼跟着我家将军在演武场摸爬滚打,练了些皮毛罢了。倒是姑娘你,看着文静,开弓时那股子凌厉劲儿,颇有军中好手的气度。”
“文静?”陶元知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朗声笑起来,“家父常说我投错了胎,合该是个小子!整日里就爱摆弄这些弓马棍棒,倒把女红针黹忘得一干二净。”她说着,指了指南荣蛮腰间悬挂的长枪,“这梨花枪使得如此出神入化,莫非姑娘便是南诏那位年纪轻轻便随军出征的南荣小将军?”
“虚名而已。”南荣蛮谦逊一笑,随即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棋逢对手的兴奋,“我看姑娘方才挽弓的手法,似乎是越祈陶家一脉的传承?”
“正是!家父陶瞻,现任越祈守将。小妹陶元知。”
“原来是陶将军千金!失敬!”南荣蛮抱拳一礼,眼中光彩更盛,“早就听闻陶家弓法名震边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一个是南诏的少年将军,枪法卓绝,英姿飒然;一个是越祈守将的千金,弓马娴熟,意气飞扬。同样出身将门,同样不拘小节,同样厌倦闺阁绣花的琐碎,向往着沙场秋点兵的辽阔。
不过几次策马郊游、几次月下对酌,从边关布防谈到兵书阵法,从塞北风光说到南疆习俗,两人便惊觉彼此志趣相投,脾性相合,那份默契与投缘,竟比那相识多年的旧友更为深切。
南荣蛮欣赏陶元知那份爆竹般明烈的真性情,陶元知则钦佩南荣蛮沉稳大气之下的飒爽豪情。很快,她们便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连同苏倩元与林蓉,四人时常聚在一处,那段时间,连风里都带着快活的气息。
然而欢愉总是短暂。边境局势暗流涌动,越祈传来军令,陶元知不得不奉召返回。离别那日,秋风已带凉意,三个好友一直将她送至城外长亭。
“此去一别,不知何日再能同饮。”南荣蛮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柄镶嵌着红宝石的银鞘短刃。她指尖轻抚过温润的刀鞘,“这柄‘赤霜’随我征战三载,饮过敌血,也斩过荆棘。边关苦寒,你留着防身。”她将短刃郑重放入陶元知手中,紧紧握住,“见它如见我。”
陶元知接过短刃,指尖触及宝石的冰凉,却仿佛感受到南荣蛮掌心的温度。她紧紧攥住刀鞘,指节泛白,眼眶微红,却扬起一个明亮的笑容:“好!我定让它与我陶家弓并肩而战!”她转身看向苏倩元和林蓉,声音铿锵:“待我回到越祈,定要用陶家弓法多射杀几个扰边的宵小,叫他们再不敢犯我疆土!”
她用力抱了抱苏倩元,在她耳边轻声道:“苏倩元,好好读书。”又转身紧紧抱住林蓉,“纸坊若有人为难,用我送你的毒杀了对方。”
最后她翻身上马,勒紧缰绳,在漫天霞光中回头一笑:“你们都要好好的!等着我的捷报!”
马蹄声碎,尘土飞扬,那抹宝蓝色的身影在官道上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漫天烟尘之中。南荣蛮始终挺直脊背立在长亭外,直到那身影彻底不见,才缓缓松开不知何时已攥得发白的指节。
谁曾想,城楼上的并肩观星竟成最后相聚,校场里的切磋较量永无再来之日,这一别,竟成永诀。
不幸如同北地骤然南下的寒流,在文定十年腊月,裹挟着血腥气,狠狠扑向了京城。也就是陶元知返回越祈后的第二个月,一个风雪交加的清晨,八百里加急的噩耗如同惊雷,炸响了死寂的南诏朝堂——
越祈守将陶瞻及其一门上下,于守城战中遭遇叛徒出卖,被早已埋伏的贼寇里应外合,血战三日,终因寡不敌众,城破……满门殉国,无一生还。
消息传开,举朝震惊。昔日欢声笑语的将军府,一夜之间挂上了惨白的灯笼。
南荣蛮得知消息时,正在院中练枪。枪尖划破寒风的嘶鸣戛然而止。她握着冰冷枪杆的手指节泛白,久久伫立,任由冰冷的雪花落满肩头。那双眼睛翻涌着难以名状的痛楚与悲凉。她虽有感慨,感慨天妒忠良,感慨命运无常,但更多的,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沉痛。
她没有多言,换上了一身素净的衣裳,策马出了府门,径直前往那已设下灵堂的陶府旧邸——尽管那里已无主人,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府邸和无数挽联白幡在风雪中凄然飘荡。
灵堂内,冷清得可怕。没有棺椁,只有一个个冰冷的牌位。南荣蛮立于堂中,望着最前方那块属于陶元知的新刻牌位,上面那简单的几个字,此刻重若千钧。
她缓缓俯身,郑重地行了最标准的军中之礼。没有嚎啕大哭,只有紧抿的唇线和低垂的眼睫下,那无法掩饰的哀恸。
她将带来的一坛烈酒,缓缓倾洒在灵前,酒液渗入地面,如同无声的泪水。
“陶元知……”她低声唤着挚友的名字,声音在空阔的灵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你说要传捷报回来……这,便是你给我的捷报么?”
寒风卷着雪沫,从洞开的门外吹入,吹得灵前的烛火剧烈摇曳,明灭不定,仿佛那抹曾炽烈如火的灵魂,在做最后的挣扎与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