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山野间的年味被寒风裹挟着,吹进了李家小院的每一个角落。明日便是除夕,李妍从早起就开始忙碌。
外祖父虽已不在,但外祖母还在邻村,李妍早早便送去了年礼。她心思灵巧,手脚麻利,蒸笼里冒着腾腾热气,是新蒸的糯米糕,甜香扑鼻;案板上摆着刚炸好的酥脆麻花和撒着芝麻的小点心。寻常百姓家日子虽不宽裕,但李妍凭着跟外祖父学来的医术,平日里采药售卖,补贴家用,加之李友德打猎也是一把好手,李家在这村里,日子还算过得去,年节该备下的,一样不少,甚至比别家更显丰盛些。
乌蒙——现在该叫他“拾光”了,穿着李妍熬了几个晚上,在油灯下赶制出来的新棉衣。深蓝色的粗布面料,里面絮着厚实温暖的棉花,虽然针脚算不得顶好,却针针紧密,穿在身上,隔绝了外面的严寒。这是他逃亡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切实的、来自于陌生人的暖意。
他站在院子里,看着李妍像只忙碌的蝴蝶,在灶房和堂屋之间穿梭,鼻尖萦绕着食物的香气,耳边是李妍偶尔清脆的指挥声和李友德劈柴的闷响。这种简单、纯粹、为了一个节日而忙碌准备的氛围,是他过去二十多年人生里从未体验过的。没有朝堂的算计,没有宫廷的繁文缛节,只有柴米油盐的踏实和人间烟火的温暖。
一丝恍惚涌上心头。他不禁想起如今被圈禁在大周,生死未卜的父皇。那个曾经野心勃勃、刚愎自用的男人,如今是怎样的光景?身体可还撑得住?想到这里,一股复杂的情绪堵在胸口。他恨父皇的贪心不足,若非父皇一心妄图扩张,默许甚至推动他与段凌风、裴子绗合作,去打那根本不该招惹的楚倾云的主意,西云何至于此?他又何至于此?可那终究是他的父亲……
“拾光!你傻站在外面吹风干嘛?”李妍端着一盆刚和好的面从灶房出来,一眼就看到在院中发呆的他,柳眉倒竖,“你才好利索几天?又想躺回去浪费我的药材是不是?实在没事干,进来帮我烧灶火!我这两手都是油,不方便。”
“拾光”这个名,是李妍给他取的。说他既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就像捡回来的一段时光,希望他能早日恢复记忆,重见光明。乌蒙对此不置可否,默默接受。
被李妍这么一吼,乌蒙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烧灶火?他几时干过这个?在西云皇宫,他连灶房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但看着少女沾着面粉、微带薄怒的脸庞,他抿了抿唇,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灶膛前,他笨拙地拿起柴火,学着记忆中李友德的样子往里塞,结果塞得太满,堵得严严实实,别说火苗,连点烟都不冒了。
李妍回头一看,气得直跺脚:“哎呀!不是这样!要空心!空心懂不懂!柴要架起来,中间留空,气才能通,火才能旺!”她放下手里的活计,也顾不得手脏,亲自示范,一边扒拉出多余的柴火,一边絮絮叨叨地讲解要领。
乌蒙被她数落得有些窘迫,却也只能耐着性子学。好在不算太难,在李妍反复“指导”下,他终于能让灶膛里燃起稳定而温暖的火焰了。他就坐在灶前的小凳上,一边添着柴,一边看着李妍在锅台前忙碌。少女的身影被灶火映得有些朦胧,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却带着一种生机勃勃的美。
橘红色的火光烘着他的脸,也似乎烘进了他冰冷许久的心。他听着锅里“咕嘟咕嘟”的炖肉声,看着李妍利落地炒菜、揉面,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底滋生。
傍晚,丰盛的年夜饭终于端上了桌。虽然比不上宫中御宴的珍馐百味,但大碗的炖肉、喷香的炒菜、软糯的蒸糕、金黄的炸货……满满当当一桌子,充满了家的味道和辛勤劳动后的满足。
李友德拿出珍藏的老酒,给三人都倒了一小杯。李妍笑着举杯:“爹,拾光,愿来年平安顺遂!”
乌蒙看着眼前这简单却真挚的一幕,看着李妍亮晶晶的眼睛和李友德朴实的笑容,心中百感交集。这是他人生中,最简陋的一顿年夜饭,没有丝竹管弦,没有觥筹交错,没有山珍海味。却也是他思绪最复杂、内心最不平静的一顿年夜饭。亡国的痛楚、对未来的迷茫、对过往的悔恨,与此刻这微小却真实的温暖交织在一起,让他喉头哽咽,半晌,才举起那粗瓷酒杯,低声道:“……平安顺遂。”
火光温暖,饭菜香甜,在这个远离权力中心的偏僻山村,曾经的西云皇子乌蒙,以“拾光”的身份,度过了一个此生难忘的除夕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