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夏浅,安平镇的日子在码头的喧嚣与小巷的静谧间流淌。这日,李妍从京城医学署风尘仆仆地回来,手里还提着一块新鲜的猪肉,脸上带着学有所成的兴奋与归家的喜悦。
“拾光哥!我回来啦!”她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乌蒙(拾光)正从井边提起一条刚收拾好的鱼,见她回来,冷硬的眉眼也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这段时日,李妍每次回来,都会带回京城的新鲜见闻,也会兴致勃勃地跟他分享在医署学到的知识,这小院因她的归来而充满生气。
晚饭时,李妍一边吃着乌蒙做的、味道竟意外不错的红烧鱼,一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拾光哥,我这次学了好多!特别是针灸,苏先生夸我认穴准呢!”她说着,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乌蒙,带着一丝跃跃欲试,“我……我这次回来,其实也想试试用新学的针法,给你头部扎几针。医书上说,有些淤塞或旧伤可能导致记忆缺失,说不定……说不定能帮到你呢?”
乌蒙夹菜的手一顿,心中顿时叫苦不迭。他哪是什么失忆,他装失忆怎么可以行针,他又不好打击,李妍为他好的好心,这半年多的相处,李妍的善良、开朗与毫无保留的关心,如同暖流,一点点融化着他冰封的心。他越来越无法坦然面对这份建立在谎言上的温情,内心的愧疚与日俱增。无数次,他看着她清澈信任的眼睛,几乎要将真相脱口而出,却又被理智和对未知后果的恐惧硬生生压了回去。
但今天,看着她那双纯粹、满是关切的眼睛,乌蒙觉得,他不能再骗下去了。压力积蓄太久,他需要倾诉,也需要一个真正了解他、或许能给他指条明路的人。李妍的聪慧和善良,让他愿意赌一把。
他放下筷子,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复杂地看向李妍,声音低沉而沙哑:“李姑娘……我,有话对你说。”
李妍见他神色异常凝重,也放下了碗筷,认真地看着他:“拾光哥,你说。”
“我……没有失忆。”乌蒙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斤重,“我的真名,叫乌蒙。是……原西云国的皇子。”
尽管早有预感此人不凡,但亲耳听到“西云皇子”四个字,李妍还是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强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穿着粗布衣、在码头做管事的男人。
乌蒙既然开了口,便不再隐瞒,将西云如何与段凌风、裴子绗合作对抗楚倾云,自己如何娶了段灵犀,又如何国破家亡、父皇中风、而他最终狼狈逃亡的经历,简略却清晰地说了出来。他没有过多渲染自己的无辜,只是陈述事实,语气中充满了悔恨、不甘与深深的疲惫。
李妍听着,心中的震惊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同情,有恍然,也有担忧。她安静地听完,没有打断。
直到乌蒙说完,陷入沉默,李妍才轻轻开口,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量:“乌蒙……哥哥,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她斟酌着词语,“我知道你心里苦,有国仇家恨。但是,报仇……真的是一条死路啊。”
她看着乌蒙的眼睛,真诚地说道:“我这段时间在京城,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宸王妃楚倾云,她……真的很强大,不止是武功或者权势,是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和这里。”又指了指心口,“她教的医术,是真真切切为了救人的,对待我们这些学员也毫无保留。她和大周皇帝推行新政,改善民生,如今的西云郡,老百姓的日子确实比以前好过多了,能吃饱穿暖,不用担心战乱。你父皇……他当初若是安心发展民生,而不是听信段凌风他们去招惹大周,西云或许不会亡。”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你说你没做实质上伤害大周的事,这才是关键!段凌风才是主谋,你更多是被卷入的。为什么非要抱着仇恨不放,把自己逼上绝路呢?你去东煌,我不拦你,人总要有个去处。但你能不能答应我,好好活着,别想着报仇了?说不定……说不定将来你还能帮到宸王妃,立下功劳,到时候为你父皇求个情,让他安度晚年,也不是不可能啊?”
李妍这一番话,如同清泉,浇灌在乌蒙干涸而焦灼的心田上。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一直以来,他都被亡国的耻辱和复仇的执念所笼罩,却忽略了其他的可能性。李妍的分析,条理清晰,合情合理,尤其是那句“你没做实质上伤害大周的事”和“将来或许能帮到宸王妃”,像是一道亮光,刺破了他心中的迷雾。
是啊,他乌蒙,并非主犯。若就此沉寂,或可苟活,但若……若能有所作为,是否真能换取一线生机,甚至……为父皇谋得一个稍好的结局?
长久以来压在心口的巨石仿佛被挪开了一丝缝隙。他看着眼前这个明明被他的身份吓到,却还在努力为他分析、开导他的少女,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与温暖。
“谢谢你,李妍。”他第一次郑重地叫了她的名字,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压抑,多了几分释然,“你的话……我会好好想想。”
这一刻,复仇的烈焰似乎悄然减弱,一种新的、模糊的希望在乌蒙心底悄然滋生。前路依旧未知,但至少,他不再是一个人孤独地背负着所有的黑暗与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