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在帝心”带来的变化是立竿见影的。
陈恪那间原本门可罗雀的值房,如今偶尔也会有其他衙门的官员“顺路”来访,或是探讨实务,或是传递些无关紧要却显示亲近的消息。
就连都察院内部一些原本中立的官员,也渐渐开始向陈恪这边靠拢,形成了一个以他为核心,赵衡、孙淼、李振为骨干,外围还有数名年轻官员的“实务派”小圈子。
他们不再仅仅空谈风闻,而是将更多精力放在研究各部院的规章制度、分析财政数据、探讨革新方案上。
陈恪深知,小圈子的力量终究有限,要想在波谲云诡的京城立足,乃至推动更深层次的变革,必须寻求更强大的盟友,进行合纵连横。
而眼下,就有两个现成的目标:漕运总督衙门的冯骥,以及次辅杨廷渊一系。
与冯骥的关系相对单纯,建立在共同的务实精神和陈恪展现出的卓越才能之上。
陈恪主动拜访了冯骥,不仅汇报了漕运新章的执行情况,更就漕运与仓储联动的更深层次问题,提出了几点前瞻性的建议,例如建立漕粮入库与在途运输的数据比对机制,以防途中损耗被恶意夸大,或入库数目被动手脚。
这既是在帮助冯骥完善管理,也是巧妙地再次将永丰仓案的核心问题——“入库数目”——摆到了台面上,只不过这次是以建设性的、防患于未然的角度提出。
冯骥何等精明,自然明白陈恪的弦外之音。
他欣赏陈恪的才能,也更看重其解决问题的务实态度。
对于永丰仓案,他虽未明确表态支持陈恪追查到底,但却默许了陈恪在漕司系统内查阅一些与往年漕粮入库相关的边缘文书和数据,这无疑为陈恪打开了一扇新的调查窗口。
与杨廷渊一系的接触则更为微妙。
通过那位发起翰墨斋文会的郑主事牵线,陈恪得以在一次非正式的茶叙中,拜见了杨廷渊的一位重要智囊——礼部右侍郎,张文渊。
张侍郎年近花甲,学识渊博,虽在礼部,却对经济之道颇有研究,是杨廷渊在财政政策上的重要倚仗。
谈话的地点依旧是一处清雅的私宅,气氛却比翰墨斋更为凝重。
张文渊并未过多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陈御史于漕运、盐政之见解,老夫亦有所闻。确令人耳目一新。然则,革新之议,牵一发而动全身。老夫想知道,陈御史对于革新可能引发的……动荡,以及如何平衡各方利益,可有考量?”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考验的不仅是陈恪的才学,更是其政治智慧和格局。
陈恪早有准备,从容答道:
“张侍郎明鉴。下官以为,革新绝非一味蛮干,更非为革新而革新。其目的,在于祛除积弊,提升效能,最终富国强民。因此,任何革新举措,必先进行‘利弊权衡’与‘风险评估’。”
他引入了一个相对新颖的概念,接着道:
“譬如盐政,下官前番所议‘票盐法’之雏形,深知其必然触动现有引商之利。故下官主张‘试点先行’,选择一两处矛盾不尖锐、或弊病尤为深重之盐区试行。试行之初,可设置过渡条款,对原有引商利益予以部分补偿或设定缓冲期,以减少阻力,平稳过渡。同时,需加强监管,防止新规之下产生新的舞弊。此所谓‘先立后破,稳中求进’。”
“而对于可能因革新而利益受损,却又盘踞要津、势力庞大者,”
陈恪语气转为凝重,
“则需‘借势’与‘分化’。借陛下求治之势,借天下渴望清明之势;分化其内部,团结其中尚有良知、或可被大局说服者,孤立打击那些冥顽不灵、罪证确凿之首恶。下官在青州时,便是如此行事。”
他没有空谈理想,而是展现出了对现实政治斗争清醒的认识和可行的策略。
这让张文渊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那么,永丰仓案呢?”
张文渊忽然问道,目光锐利,
“此案看似简单,实则水深。陈御史坚持追查,是欲借此立威,还是另有所图?”
陈恪坦然迎上对方的目光,声音沉稳而坚定:
“回侍郎,下官追查此案,首要在于‘求真’。、国库粮储,关乎国本,不容丝毫含糊。此案若能查清,不仅能惩治蠹虫,更能借此厘清仓储备环节之权责漏洞,为日后建立更严密的仓储管理制度立下‘规矩’。此乃‘破局’与‘立制’并举。至于立威,”
他微微一顿,
“下官以为,威信号令,当来自于秉公执法、为国建功,而非刻意追求。”
这番回答,既表明了立场和初衷,又展现了将个案查处与制度建设相结合的高远立意,更是对自身名誉的淡然处之。
张文渊沉默片刻,缓缓端起茶杯:
“陈御史年少有为,见识不凡,更难得的是这份沉稳与公心。老夫期待你日后能有更多建树。”
这句话,虽未明确承诺什么,但无疑是对陈恪的一种高度认可,意味着杨廷渊一系至少将他视为了一个可以观察、甚至可以有限合作的潜在对象。
走出私宅,夜空繁星点点。陈恪知道,今晚的会谈,让他成功地在杨廷渊这条线上,也系上了一条若有若无的丝线。
冯骥的实务支持,杨廷渊一系的潜在认可,加上自身小圈子的凝聚力和皇帝的关注……陈恪手中可打的牌,正在一张张增加。
他不再是被动地应对官场的倾轧,而是开始主动布局,合纵连横。
然而,他同样清楚,盟友关系脆弱,利益随时可能变化。
真正的根基,还在于他能否持续拿出令人信服的业绩,以及——最终揭开永丰仓的黑幕,证明自己不仅善于建设,更拥有刮骨疗毒的勇气和能力。
合纵连横,只是手段。
以实务立身,以真相破局,方是根本。
前方的道路依旧布满荆棘,但他已不再是孤身一人,也不再是赤手空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