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县衙时,已是月上中天。
陈恪没有让众人立刻散去,而是吩咐厨房,将所剩不多的腊肉、鸡子尽数取出,又让人去街市尚未打烊的酒肆沽了些浊酒,就在二堂前的院子里,摆开了几桌简单的席面。
“今日诸位辛苦了!”
陈恪端起一碗浊酒,面向所有跟随他前往清河乡的衙役、弓手,以及坚守县衙的吏员们,声音清朗,带着一丝难得的激昂。
“周主簿不畏强梁,深入乡里,推行新政,厥功至伟!”
“诸位同僚临危受命,护卫法度,彰显我青州县衙之威!这一碗,本官敬诸位!”
说罢,他仰头将碗中略显浑浊的酒液一饮而尽。
火光映照下,他年轻的脸庞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与肯定。
“敬大人!”
“敬周主簿!”
众人轰然应诺,无论是亲身经历了田间对峙的,还是在县衙翘首以盼的,此刻都觉得胸中一股热气上涌,纷纷举碗痛饮。
尤其是那些衙役和弓手,平日里何曾受过县令如此礼遇?
只觉得跟着这位大人办事,痛快!有奔头!
周淳被安排在陈恪身侧的主位,面前摆着的菜色明显比旁人丰盛些,还单独有一壶温过的、品质稍好的清酒。
他看着眼前喧嚣而热络的场景,看着那些胥吏衙役脸上发自内心的振奋,再看向身旁含笑与众人点头致意的陈恪,心中感慨万千。
“这就是人心啊!”
这位陈大人,不仅会挥动杀威棒,更懂得在何时递上一碗暖心的酒。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陈恪与周淳低声交谈了几句,随即拍了拍手,示意众人安静。
“此次清河乡之事,周主簿居功至伟,不仅初步打开了清丈田亩的局面,更在面对豪强胁迫时,坚守朝廷法度,维护了县衙的尊严!”
陈恪的声音传遍院子,
“本官宣布,除本月‘勤勉银’按最高等‘优’发放外,另从本官的养廉银中,拨出十两,单独赏赐周主簿,以表彰其忠勇勤勉!”
十两!
这几乎相当于周淳大半年的正经俸禄了!
院子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随即便是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没有人嫉妒,只有佩服。
周主簿那是真的拼过命的,这赏赐,该得!
周淳慌忙起身,想要推辞:
“大人,这如何使得?下官份内之事,岂敢……。”
“坐下!”
陈恪按住他的肩膀,语气不容拒绝,带着几分亲近的佯怒。
“这是你应得的!本官说过,能者多劳,亦应多得!”
“你若不收,让后面拼死办事的人怎么看?”
“莫非都要学那等混日子的,才算懂事不成?”
他这话意有所指,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角落里面色尴尬的宋典吏等人。
周淳闻言,不再推辞,深深一揖:
“如此……下官,拜谢大人厚赏!”
他接过那沉甸甸的十两银子,感觉手中捧着的不是银钱,而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和一份滚烫的期许。
陈恪笑着看他收起银子,又转向众人:
“不仅是周主簿!今日所有随行前往清河乡的衙役、弓手,本月‘勤勉银’一律上调一等!”
“受伤的两位学子,医药费用由县衙承担,另赏汤药费五两”
“”留守县衙,维持运转诸位,亦按‘良’等发放!”
“大人英明!”
“谢大人!”
欢呼声再次响起,气氛达到了高潮。
所有人都意识到,跟着这位赏罚分明、护犊子的县令,前途一片光明。
宴席散后,众人带着酒意和兴奋各自归家。
周淳却被陈恪留了下来,两人再次回到书房。
书房内,烛火摇曳,与院中的喧嚣判若两个世界。
周淳脸上的酒意褪去,只剩下清醒和凝重。
他将从赵贵处了解到的赵家内部矛盾、田亩隐匿的常见手法、以及赵蟠今日如此激烈的反应背后可能涉及的更深利益纠葛,一一向陈恪详细禀报。
“大人,赵家反应如此激烈,恐怕不止是那几十亩陂塘之争。”
周淳沉声道,
“下官怀疑,赵家主支名下隐匿的田产,远超我们想象,他们是怕清丈一旦全面铺开,其根基受损!”
陈恪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他深知周淳的判断很可能是对的。
豪强之所以为豪强,就在于他们掌握了大量的土地和依附于土地的农民。
看来,这清丈田亩,真是在挖他们的命根子啊。
陈恪冷笑一声,
“不过,越是如此,我们越不能退缩。赵蟠今日之举,看似嚣张,实则暴露了他们的虚弱和恐惧,他们怕了。”
他看向周淳,眼神深邃:
“经此一事,你在县衙的威信已立,清河乡的钉子也算楔进去了。接下来,我们要稳扎稳打,一方面继续利用赵家内部矛盾,分化瓦解。”
“另一方面,要将此次‘庆功’和‘厚赏’的效果最大化,让县衙内外的人都看清楚,跟着我们,有功必赏,有能必擢!”
“下官明白!”
周淳郑重点头。
他如今已彻底将自己视为陈恪团队的核心一员,所思所想,皆是如何巩固这个团体,如何推行新政。
陈恪满意地看着他,知道那十两银子和这场精心安排的庆功宴,已经彻底让这位老主簿的心牢牢地拴在了自己的战车上。
他心中那杆秤,一边放着银钱和权势,另一边放着理想和人心。
而此刻,人心的分量,正变得越来越重。
这是他在这陌生时代,安身立命,乃至实现抱负的,最宝贵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