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总督衙门的门廊比都察院更为开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文书官司不同的、属于实务与漕河水汽混杂的气息。
陈恪在李振的引路下,穿过几重院落,最终来到一处颇为简朴却透着威严的值房外。
通传之后,陈恪独自一人迈入房内。
只见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如鹰的官员端坐于大案之后,身着二品侍郎官服,不怒自威,正是漕运总督衙门左侍郎冯骥。
他手中拿着的,正是陈恪等人起草的那份《漕运关键节点疏浚及效能提升急务条陈》。
“都察院巡按御史陈恪,参见冯侍郎。”
陈恪依礼参拜。
冯骥并未立刻让他起身,而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缓缓开口,声音洪亮而带着一丝沙哑:
“这份条陈,是你主笔?”
“回大人,是下官与几位同僚共同研讨所成。”
陈恪不卑不亢地回答。
“起来回话。”
冯骥挥了挥手,目光依旧锁定在陈恪身上,
“‘关键节点’、‘优先级’、‘绩效挂钩’……这些词,倒是新鲜。”
“说说看,你如何断定那三处便是‘咽喉’,而非其他淤塞更重之处?”
这是直接的考校,也是对其核心思路的质疑。
陈恪心知这是关键时刻,从容答道:
“回大人,下官并非仅看淤塞程度,更看其对整体通航效率的影响权重。”
“此三处河段,如同人之咽喉,虽淤积量未必最大,但因其地理形态特殊,一旦不畅,则上游船只尽数阻滞,形成瓶颈。”
“下官综合了近三年各河段延误时长、船只积压数量及疏浚后效率恢复速度等数据,进行比对分析,方得出此结论。”
“此乃‘抓主要矛盾’之法,力求以最小代价,获取最大效能提升。”
他避开了复杂的数学模型术语,用“抓主要矛盾”这个更易理解的表述,解释了数据分析背后的逻辑。
冯骥不置可否,手指点向条陈另一处:
“这‘疏浚银粮与通航效率提升幅度挂钩’,更是闻所未闻。”
“你可知,如此一来,负责疏浚的官吏乃至地方府县,若无法达到预期,便拿不到足额银粮,必遭强烈反对?”
“此议,恐难以推行。”
陈恪早有准备,应对道:
“大人明鉴。”
“正因以往不同结果,只问工程是否完成,不同效用几何,才导致虚报工程量、疏浚质量参差不齐之弊病频发。”
“挂钩之议,意在建立‘激励相容’之机制,将朝廷之利与经办者之利捆绑。初期或遇阻力,然长久来看,方能筛选出真正能干实务之员,淘汰滥竽充数之辈。”
“下官建议,可先选取一两处河段试行,设定合理的提升基准,成效显着则予以奖赏,如此逐步推广,以减少阻力。”
“激励相容……”
冯骥低声重复了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他并未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转而问道:
“你文中还提到‘漕运日报’,要求各闸口上报通行数据。”
“此举琐碎,且下面未必如实填报,又有何用?”
“数据贵在持续与真实。”
陈恪答道,
“日报制度初看繁琐,然一旦形成惯例,便是掌握漕运动态之耳目。”
“虚假数据固然可能存在,但通过跨闸口数据比对、与历年同期数据对比,总能发现异常。”
“关键在于让中枢‘看见’,唯有看见,方能管理,方能决策。此乃管理之基础。”
冯骥沉默下来,手指轻轻敲击着那份条陈,目光垂落,似乎在消化陈恪的这番话。
值房内一时寂静,只听得见窗外隐约传来的衙署嘈杂声。
陈恪屏息凝神,等待着最终的评判。
良久,冯骥终于抬起头,目光中的审视少了几分,多了些许复杂的意味,他轻轻哼了一声,不知是赞是叹:
“年纪轻轻,心思倒是缜密,想法也……颇有些歪才。”
他放下条陈,身体微微前倾,语气郑重了几分:
“你这些想法,虽略显理想,但确实切中了我漕运多年之积弊。”
“尤其是这‘抓主要矛盾’和‘数据管理’之说,直指要害。”
“罢了……”
他提起笔,在那份条陈上飞快地写下几行字,然后递给旁边侍立的书吏:
“即刻抄录数份,一份送呈部堂,一份发往相关河段衙门,着其依此条陈思路,重新拟定疏浚方案,重点优先疏通所列之关键节点!”
“其余建议,可作为参考,酌情采纳试行。”
书吏躬身领命而去。
冯骥这才重新看向陈恪,语气缓和了些:
“陈御史,你这份‘投名状’,本官收下了。”
“漕运积弊非一日之寒,革新之举,阻力重重。”
“你既有此心,又有此能,日后若有关乎漕务、仓储之建言,可直接来见本官。”
他没有给予明确的官职承诺,但这句“可直接来见本官”,以及采纳其核心建议的行动,已然是对陈恪及其小圈子最大的认可和接纳!
这意味着,他们成功地在掌管帝国经济命脉之一的实权部门,撬开了一道缝隙,获得了一个宝贵的发言渠道。
陈恪心中涌起一股激荡,强自压下,躬身行礼:
“下官遵命,定当竭尽所能,为大人分忧,为朝廷效力!”
从冯骥的值房出来,冬日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却带着一股清新的力量。
陈恪知道,他不仅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赢得了冯骥的初步认可,更重要的是,他为自己和赵衡等人,找到了一条从边缘走向实务核心的路径。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只会查案的御史,他开始展现出“建设者”的价值。
这份价值,必将引起更多人的注意,包括那九重宫阙内的最高统治者。
京海的漩涡中,他投下的石子,终于激起了真正有价值的回响。而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