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符县常平仓一事,如同在河南官场投下了一块试水的石头,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陈恪已将目光投向了更为关键,也更为复杂的领域——漕运。
河南地处中原,黄河、淮水等多条水系交汇,漕运关卡林立,既是南粮北运的咽喉要道,也是滋生贪腐的温床。
陈恪深知,若不将漕关整顿清楚,所谓的仓储革新、乃至整个河南道的吏治清明,都将是无根之木。
他没有选择直接前往漕运总督衙门设在河南的最高机构,而是再次采取了微服查访与数据先行相结合的策略。
苏十三早已派出手下得力之人,分散于开封、归德、汝宁等几处重要的漕运关隘,暗中观察漕船通关、税银征收、吏员执法的实际情况。
同时,沈括则带领书办,埋头于堆积如山的过往漕运文书之中——通关记录、税银账册、船只查验单、乃至沿途州县协助漕运的支应记录,无一不纳入核查范围。
陈恪给他的指令是:寻找“异常模式”,比如特定商帮的船只通关速度异常快、某些关卡的“陋规”收入远高于常例、或者查验记录与实际情况明显不符等。
数日下来,两条线反馈的信息,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位于黄河南岸,掌控着东南漕粮入豫第一道关口的“青龙关”。
苏十三回报:
青龙关指挥使潘禹,在此任职已逾八年,根基深厚。
关隘吏员多为其亲信,对过往漕船盘剥甚重,名目繁多,远超定例。
且其与地方豪强、乃至某些京城势力往来密切,气焰嚣张。
沈括则从文书数据中发现:
凡标注为“潘”字或画有特殊蛇形标记的漕船,在青龙关的通关记录都异常“干净”顺畅,几乎从未被刁难或额外课税。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其他无背景的商船,则动辄因“货物超载”、“手续不全”等理由被扣留罚款,通关缓慢。
更值得警惕的是,青龙关近三年来上报的漕税银额,增长迟缓,与同期漕运量以及朝廷不断提高的税率明显不符。
这其中巨大的差额去了哪里,不言而喻。
“大人,这潘禹在青龙关经营多年,俨然已成土皇帝。而且,据闻他与京城刘……刘文正侍郎门下的一位清客,有姻亲关系。”
赵衡在汇报时,特意提到了刘文正的名字,语气凝重。
虽然刘文正已被停职,但其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余威尚存。
陈恪目光沉静。他早已料到,整顿漕关必然会触及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
潘禹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一个节点,其背后不知连着多少条线。
“无妨。”
陈恪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越是如此,越要动他。拿下潘禹,不仅能整顿漕关积弊,更能敲山震虎,看看这河南,乃至京城,到底还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他决定不再等待,亲自前往青龙关。
这一次,他没有隐匿行踪,而是摆开了河南道监察御史的全副仪仗,旌旗招展,护卫森严,径直朝着青龙关而去。
消息早已先一步传到青龙关。
指挥使潘禹年约四旬,面色黝黑,身材魁梧,此刻身着五品武官袍服,率领关隘一众属官胥吏,在关城门外肃立迎接。
他脸上带着恭敬的笑容,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桀骜与审视。
“卑职青龙关指挥使潘禹,率阖关僚属,恭迎陈御史大驾!”
潘禹声音洪亮,礼数周全。
陈恪端坐马上,目光扫过潘禹及其身后一众神色各异的官吏,淡淡道:
“潘指挥使不必多礼。本官奉命巡察河南道漕务,途经贵关,特来查看一番。”
“御史大人请!”
潘禹侧身让开道路,笑容可掬,
“关内已备下薄酒,为大人接风洗尘。”
“接风就不必了。”
陈恪翻身下马,语气不容置疑,
“本官欲先看看关隘运作,查阅近期通关记录与税银账册。”
潘禹脸上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恢复如常:
“理应如此,大人请随卑职来。”
他引着陈恪一行人进入关城,先是参观了查验货物的场地、登记文书的公房,一切看似井井有条。
潘禹在一旁解说,言辞间不时透露出自己治理关隘的“辛劳”与“成效”。
陈恪不动声色地听着,偶尔问及几个关键环节的细节,潘禹皆对答如流,显然早有准备。
直到进入存放账册的库房,陈恪才停下脚步,对沈括示意。
沈括立刻带人上前,要求调阅最近三个月的详细通关记录和税银流水。
潘禹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但还是挥手让库吏配合。
就在沈括等人埋头翻阅账册时,陈恪状似无意地走到一排档案架前,随手抽出一本往年的通关记录副本,翻看起来。
潘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陈恪的动作。
陈恪翻了几页,目光在其中一页停留片刻,那里记录着一条漕船的信息,旁边赫然有一个淡淡的、不易察觉的蛇形标记!
与沈括之前发现的异常标记一模一样!
他合上账册,放回原处,仿佛什么都没发现,转而问潘禹:
“潘指挥使,本官听闻,近来有商贾反映,过关之时,常有额外使费,远超定例税银,不知此事你可知晓?”
潘禹心中一凛,连忙躬身道:
“大人明鉴!此定是些刁商妄言!卑职一向从严治关,绝无此等情事!或许是个别胥吏行为不端,卑职定当严查!”
“哦?是吗?”
陈恪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那为何本官方才随手一翻,便看到有船只标记特殊,通关记录竟无一次受检或课以杂费?潘指挥使,你这‘从严治关’,莫非还有两套标准不成?”
潘禹脸色骤变,额头瞬间渗出冷汗。
他没想到陈恪眼光如此毒辣,心思如此缜密,竟在短短时间内就抓住了要害!
“大人……这……这其中必有误会……”
潘禹还想狡辩。
“误会?”
陈恪冷笑一声,不再与他虚与委蛇,直接对随行的御史属官下令,
“即刻封存青龙关近三年所有账册、文书!关隘一应事务,暂由本官带来之人接管!指挥使潘禹,涉嫌渎职贪墨,即刻停职,于关内驿馆暂住,不得随意走动,听候审查!”
命令一下,随行护卫立刻上前,控制了局面。
潘禹面如死灰,他身边的几个亲信还想有所动作,被护卫凌厉的眼神逼退。
陈恪不再看他,转身走出库房。
阳光洒在关城之上,他却感到一股暗流在脚下涌动。
拿下潘禹只是开始,这青龙关乃至整个河南漕运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但无论如何,闸口已经打开,再浑浊的水,也必须涤荡清澈。
这漕关暗流,他斩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