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居在秩序之城核心区的日子,过得平静而规律。林祈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他那间由军方提供的、宽敞明亮的工作室里。房间里最显眼的不是舒适的家具,而是一面占据了整块墙壁的巨大显示屏,上面实时滚动着格拉默共和国愿意向他开放的各类数据——军队调动、生产线效率、能源分配、城市管理日志……浩如烟海。
他就像一块被投入信息海洋的海绵,不知疲倦地吸收、分析、归纳。眼眸中的金色纹路时常会自主亮起,随着数据流的滚动而微微闪烁,仿佛在进行着某种超高速的演算。他看到的,是一个在纸面上近乎完美的系统。资源调配精准,生产效率极高,社会运行如同上了发条的钟表,每一个齿轮都严丝合缝。
军方,尤其是阿瑞斯上将,对他这位“秩序顾问”的工作效率极为满意。林祈偶尔提出的一些关于后勤优化、舰队协同的小建议,往往能带来立竿见影的效果。他在军方高层眼中的价值与日俱增,出入核心区域的权限也愈发宽松。
然而,林祈心中那点自初到时便存在的、微小的不协调感,并未随着对数据的深入了解而消失,反而像一粒落入精密齿轮的沙子,虽未造成卡顿,却始终存在,摩擦着他的感知。
他决定亲自去看一看。
没有通知AR-,也没有调用任何军方配给的交通工具。在一个标准的休息周期,林祈独自一人,凭借着过人的方向感和对能量流动那玄妙的直觉,走出了核心区那光鲜亮丽、守卫森严的圈子。
他的特殊身份权限让他一路畅通无阻,穿过一道道需要高级认证的闸口。随着他的脚步深入,周围的景象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街道依旧笔直,建筑依然呈现出规整的几何形态,这是秩序之城不可动摇的底色。但细节处,却透露出截然不同的信息。建筑物的外墙开始出现细微的、未经修补的裂纹,金属构件上蒙着厚厚的灰尘,缺乏维护的痕迹。空中穿梭的磁悬浮车流变得稀疏,取而代之的是更多在地面步行的人群。
这些人穿着统一的、但明显陈旧甚至洗得发白的灰色或深蓝色工装,脸上带着长期重复劳作后留下的深深疲惫。他们的眼神大多空洞,步伐沉重,像是被无形鞭子驱赶着的、走向固定终点的零件。与核心区那些虽然表情刻板,但至少眼神里还带着点“精气神”的文职军官和技术人员相比,他们更像是一群……行尸走肉。
林祈放慢脚步,默默地观察着。他看到巨大的、吞吐着浓烟的工厂,能量管道如同巨蟒般缠绕其上,将源源不断的能源输送到未知的远方。而工厂围墙外,是低矮、密集、毫无美感的居住单元,窗户狭小,晾晒着同样灰扑扑的衣物。
一种强烈的割裂感油然而生。屏幕上那些代表高效产能的绿色数字,与眼前这些麻木疲惫的面孔,以及这破败的环境,形成了尖锐的对比。他所理解的“秩序”,应该是整体系统的和谐与高效,而非一部分的光鲜建立在另一部分的枯竭之上。
他的目光扫过路边一个不起眼的、由废弃集装箱改造的小铺面,里面似乎售卖着最基本的生活配给品。几个刚下工的工人正围在那里,情绪激动地比划着什么。
“……这还怎么活?这个月的配给又削减了!能量棒的味道简直像在嚼蜡!”
“知足吧,老兄,至少还能领到。我听说隔壁区连基础配给都延迟发放了。”
“延迟?呵,我告诉你,黑市上现在一个最劣质的人造蛋白面包,你知道要多少吗?”一个工人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荒谬的愤懑,“五十万!五十万信用点!他妈的,这得我不吃不喝攒多少年?”
五十万信用点一个面包?
林祈的脚步微微一顿。这个数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之前通过数据建立起来的、关于格拉默“有序繁荣”的认知。他调取过民生相关的宏观数据,平均收入、基础物资价格指数……一切看起来都在“合理”范围内。但“五十万一个面包”的民间抱怨,与那些光鲜的数据放在一起,显得如此刺眼和不真实。
他没有上前询问,只是静静地站在不远处,像一道融入背景的影子。他听着工人们抱怨居住单元的拥挤和肮脏,抱怨工时过长,抱怨孩子看不到未来……这些声音,是在那间安静的工作室里,永远也听不到的。
他抬头,望向远处。核心区那些高耸入云、流光溢彩的塔楼,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如同海市蜃楼。一条无形的、却又真实存在的鸿沟,将这座城市割裂开来。一端是高效、光鲜、代表着格拉默武力的核心;另一端,则是为了维持这核心运转而被不断汲取、逐渐枯竭的根基。
“秩序……”林祈低声自语,眼眸中的金色纹路缓慢流转,不再是分析数据时的迅疾,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审视,“如果一部分的‘有序’,是以另一部分的‘失序’和‘凋敝’为代价,那这整体的秩序,真的稳固吗?”
他第一次对格拉默共和国宣扬的“秩序至上”理念,产生了根本性的怀疑。那粒沙子,似乎开始变得更大,更硌人了。
他没有继续深入更边缘的区域,而是转身,沿着来路返回。步伐依旧稳定,但内心却不再平静。那些麻木的眼神,那些愤懑的低语,还有那个荒谬的“五十万面包”,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感知里。
回到核心区那间宽敞舒适的住所,窗外依旧是井然有序的车流和璀璨的灯火。但此刻在他眼中,这片光鲜之下,似乎隐隐透出了之前未曾察觉的、源于根基不稳的裂痕。
他需要知道更多。不仅仅是纸面上的数据,还有这数据背后,被有意或无意隐藏起来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