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底层的那次短暂见闻,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林祈平静无波的心绪中荡开了涟漪。他没有立刻向军方或议会提出质疑,他那源于秩序命途的本能告诉他,在没有掌握足够确切的证据和逻辑链条之前,贸然行动只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可能让他失去目前能够接触信息的宝贵权限。
他依旧每日埋首于数据之中,但关注的焦点,开始有意识地偏向于民生资源分配、基础物资生产与流通、不同区域能量消耗对比等之前被他忽略的领域。越是深入,那些宏观数据与他在边缘街区所见所闻之间的割裂感就越是明显。许多关键的数据似乎被巧妙地“平均”掉了,或者隐藏在复杂的交叉报表深处。
几天后,阿瑞斯上将派人送来了一份请柬,邀请他参加一场由军方高层和部分议会文官联合举办的酒会,名义上是庆祝近期在对抗虫群的一次局部胜利,并欢迎他这位“杰出顾问”的正式加入。
林祈对这类社交场合本能地缺乏兴趣。在他看来,这种聚集了大量人群、充斥着无意义寒暄和酒精的地方,是低效和混乱的温床。但他也清楚,这种场合往往是信息交换的节点之一,或许能听到一些在正式报告中听不到的东西。他决定前往。
酒会地点设在秩序之城核心区最豪华的“星耀大厅”。水晶吊灯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手持酒杯,三五成群,低声谈笑。空气中弥漫着昂贵香水和食物的气息。林祈穿着一身军方为他准备的、合体但让他感觉有些束缚的深色礼服,独自一人站在靠近落地窗的角落,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他安静地观察着。将军们聚在一起,谈论着最新的战况和装备更新;文官们则更关心预算分配和行政流程。一切都符合他的预期,乏善可陈。
就在他考虑是否要提前离开时,一个略显肥胖、面色红润的中年文官,端着半杯金黄色的酒液,脚步有些虚浮地晃到了他附近。这人身上的礼服徽章显示他隶属于资源调配部门,一个相当重要的实权岗位。
“嗝……”文官打了个酒嗝,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林祈,似乎认出了他,“您……您就是那位新来的,特别厉害的顾问,林……林先生对吧?”
林祈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表情。“是我。”
“哎呀!幸会幸会!”文官热情地凑近了些,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您在第七哨站那一手,真是……真是神了!我们都听说了!议会那帮老……咳咳,大家都对您赞不绝口啊!”
林祈不习惯与人靠得太近,稍稍后退了半步,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文官似乎毫不在意林祈的冷淡,自顾自地絮叨起来,舌头有点打结:“要我说啊……这格拉默,就是得靠您这样有本事的人!光靠我们这些磨嘴皮子的,还有……还有上面那位……”他含糊地向上指了指,意指王座的方向,“……有什么用?摆设而已!”
林祈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不太理解这种人际关系中的试探和抱怨,他的思维更习惯于处理具体的事务和逻辑问题。他只觉得这个醉醺醺的文官话语里信息杂乱,效率低下。
文官见林祈没反应,以为他默认或者没听清,压低了声音,带着更浓的醉意和某种看似“推心置腹”的语气说道:“林先生,我跟您说……有些事儿,您可能不清楚。咱们这位女皇陛下啊……嗝……名义上是最高元首,可实际上呢?军队,议会牢牢把着一大半!为什么?就怕她不听话呗!”
他凑得更近,声音几乎成了气音:“那些铁骑……对,就是AR系列那些姑娘们,厉害吧?可是您知道吗?她们……她们连自己的身体都做不了主!议会就怕她们完全效忠女皇,所以……所以在设计的时候,就留了后手!具体的我不懂,但听说……好像叫什么‘失熵症’?反正离不开那身铁壳子!啧啧,真是……工具啊,纯粹的工具!”
文官摇着头,一副唏嘘感慨的样子,仿佛在为什么不公之事鸣不平。
“失熵症……”林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陌生的词汇。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与铁骑相关。结合这个文官前面的话,似乎揭示了议会、女皇、铁骑三者之间某种紧张而微妙的关系。这解释了他之前的一些疑惑,比如为何女皇的权威似乎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绝对。
然而,林祈的思维重点立刻放在了“失熵症”这个技术性问题上。他在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理缺陷?有没有解决的可能?这关乎铁骑作为“个体”的生存状态,也关乎整个军事系统的稳定性和……道德性。他完全没有去深思这个文官为何要“酒后吐真言”,以及这番话背后可能隐藏的政治目的。在他看来,信息本身的价值,大于传递信息者的动机。
“还有啊……”文官似乎谈兴更浓,继续倒着苦水,或者说,继续着他的“表演”,“底下那些泥腿子……那些工厂区的,整天抱怨配给不够,生活辛苦。他们懂什么?所有的资源都要优先保证军事!没有军队,没有铁骑,我们早就被虫子啃光了!议会也是没办法……总不能为了让他们吃好点,就让前线的战士们用血肉之躯去挡虫子的利齿吧?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番话,隐隐与他之前在边缘街区的见闻对应上了。资源分配的极度倾斜,原来根源在于此。但这是唯一的、最优的解吗?林祈本能地觉得,这种牺牲一方完全供养另一方的模式,本身就蕴含着巨大的风险和不稳定,并非真正的“秩序”。
他还想再问些什么,关于资源调配的具体细节,关于“失熵症”的更多信息。但这时,另一位看起来级别更高的文官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一把扶住了醉醺醺的同僚。
“哎呀,林先生,真是抱歉!他喝多了,胡言乱语,您千万别往心里去。”他一边说着,一边半强制地将那名胖文官拉走,“打扰您了,您请自便,请自便!”
胖文官被拉走时,还含糊地朝林祈摆了摆手,露出一个傻笑。
林祈站在原地,看着两人消失在人群中。他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眼眸深处,那金色的纹路再次缓缓流转起来。
女皇被架空……铁骑身不由己……底层民生凋敝……资源分配失衡……还有那个关键的、听起来就很残酷的“失熵症”……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他脑海中开始碰撞、组合。那个关于格拉默“秩序”的模糊拼图,似乎正在变得清晰起来,但也更加复杂和……令人不安。
这个酒会,似乎并非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