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堂里静了一瞬。
泰罗那句话说得平淡,可落在景元耳朵里,却像块石头砸进了深潭。他看着泰罗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又看看腰带上那个不起眼的收纳装置——那儿有同谐碎片温和的余波,还有一丝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属于逻各斯的气息。
白珩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铁尔南挠挠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干脆闭了嘴。
景元缓了缓神,才开口:“逻各斯……林祈他在罗浮,选了条最难的路。”他声音不大,像是说给泰罗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他用脑子算出了唯一的解法,然后自己走了上去。我们这些人……欠他的。”
“小林子就那样,”白珩接话,嘴角挂着笑,眼里却没多少笑意,“看着温吞吞的,狠起来比谁都狠。”
铁尔南插了句嘴:“得,看来都不用我多介绍了。这小子——”他指了指泰罗,“跟你们认识的那个,还有我认识的那个,都是一家的。他们搞了个挺疯的计划,我们正帮着找‘拼图’呢。”他又朝大厅中央那块纯美碎片努努嘴。
首席鉴赏师站在边上,虽然听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也看得出这不是谈“美”的时候。老人家很识趣,说你们先聊,关于核心之美的交流可以往后推推,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厅。
等门合上,景元才正色问了关于“贤者之石计划”的事。泰罗没瞒着,把翁法罗斯的轮回、碎片散落、最后要靠所有联系把世界锚定回来的事,挑重点说了。白珩听得眼睛都圆了,景元则是沉默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剑柄。
“所以,逻各斯的死,科斯摩斯的死,哈摩尼亚的死……”景元抬起眼看向泰罗,“还有你现在做的事——都是为了那个叫翁法罗斯的地方?”
“是。”泰罗答得没有一丝犹豫。
“哪怕……有些碎片根本不愿意?”景元追问。他想起逻各斯留下的那些记录,那些冷静文字底下藏着的、对活着本身的眷恋。
泰罗沉默了几秒,手按在了收纳装置上,那里头躺着那颗暗红色的“繁育”碎片。“不配合的,像‘繁育’,已经处理了。”他说,“态度不明的……得找到,问清楚。”话没说死,但意思很明白——计划必须往前走,方法可以商量,但目标不能变。
白珩和景元对视一眼。白珩苦笑:“虽然听着就难受……可如果这是小林子自己选的路,还走了那么多遍……”她转向泰罗,“我们能做的,大概就是帮他把这条路走完吧。你们下一站去哪儿?反正我也是到处找列车,景元这小子也是出来历练,不如一起?人多好办事。”
景元也点头。他离开罗浮本就是一边历练一边找线索,现在线索就在眼前,没理由错过。“我也很在意其他碎片的下落,尤其是……”他顿了顿,“它们所在的地方,会不会像罗浮一样,因为碎片的到来和离开,被彻底改变。”
泰罗看了看两人,没反对。“下一站,‘沉静荒原’,和‘虚无’命途有关。感应很弱,位置模糊,有风险。”
“虚无?”白珩眉头皱起来,“听说那地方邪门得很,进去的人好多都没再出来。”
“正因如此,才需要多些人手,多做些准备。”景元已经进入了状态,开始盘算需要带什么补给。
四个人暂时在伊甸画廊住下,一边休整,一边让泰罗和首席鉴赏师把“纯美”碎片的事收尾。鉴赏师最终被泰罗那个“把纯粹之美当成跨越星海的‘共同语言’”的说法打动了,觉得让碎片去更多地方见证“美”,也许才是对它最好的延续。那枚无色的贤者之石,在郑重其事的仪式里,交到了泰罗手上。
离开伊甸画廊,三艘船——泰罗的突击艇、铁尔南的破船、白珩的小星槎——组成个小队,朝着“沉静荒原”那片昏暗星域飞去。景元暂时跟白珩同乘。
越往深处走,周围就越暗。星星稀稀拉拉的,连宇宙背景那种微弱的嗡鸣声都好像淡了下去。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感慢慢围上来,不是安静,是仿佛连“存在”本身都在被稀释、被忘记。
“沉静荒原”不是星球,是一片巨大的、由冰冷尘埃和破碎星骸堆出来的地方。这儿几乎没有重力,东西很少,能量也死气沉沉的,什么信号到了这儿都像石沉大海,也是不少迷路之人最后的归宿。
他们正小心地在那些巨大星骸的阴影里穿行,前头突然炸开一团不大不小的能量乱流——不是攻击,倒像是什么设备撑不住爆了。紧接着,两艘船歪歪扭扭地从乱流后面钻了出来。
一艘通体漆黑,线条冷硬,船头有个变形的巡海游侠标记——那是黄泉的船。另一艘小得多,像是改装过的逃生舱,外壳涂满了乱七八糟的涂鸦和标语,什么“前进!比阿基维利更远!”、“虚无不是终点,是起点!”——这肯定是扶里巴斯的船。
眼下这两艘船状况都不妙。黄泉的船外壳破了好几处,能量读数跳来跳去。扶里巴斯那“涂鸦号”更惨,一个推进器在冒黑烟,通讯天线歪在一边。
泰罗的小队立刻进入警戒。可没等他们发问,公共频道里就炸开一个激动的声音,是扶里巴斯,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音和兴奋:“我的天!是、是真的船!不是幻觉!黄泉姐!我们有救了!”
接着是个冷静里带着疲惫的女声,是黄泉:“不明船只,报上身份。我们遇到了……不可控的空间坍缩,需要帮助。”
铁尔南看向泰罗。泰罗点了点头。
“路过的,”铁尔南打开频道,“要帮忙吗?看你们伤得不轻。”
“太感谢了!”扶里巴斯抢着喊,“我们导航和推进都坏了,困在这破地方好久!再出不去,我和黄泉姐就要变成这儿永久的装饰品了!”
黄泉补充:“如果可以,请提供基本导航坐标和一些备用能量。作为回报,我能分享这片荒原的部分安全路线……我们走过不少地方。”
泰罗同意了。几艘船在一块相对稳当的巨大星骸背面停下,临时对接,开始互相帮忙。铁尔南和白珩负责检修,景元保持警戒,泰罗则跟黄泉简单聊了几句。
黄泉话很少,人看着清清冷冷的,但眼神很定。她简单说了自己是谁——来自出云的“忘川守”,不是巡海游侠——以及为什么在这儿:陪着扶里巴斯这个“对虚无好奇到不要命的小家伙”穿越荒原。她没提诏刀“无”的事,对自己的过去也闭口不谈。
扶里巴斯则是个小话痨,个子小小,精力却旺得很,刚脱险就围着铁尔南和白珩问东问西,对泰罗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和金色的眼睛更是好奇得不行。她毫不避讳地讲自己对虚无星神Ix的“兴趣”,还有那个“要到比阿基维利更远地方”的梦。
“Ix的领域就在这片荒原深处哦!”扶里巴斯眼睛发亮,“虽然这次差点被‘虚无之喉’吃掉,但那种……一切意义都化掉、连自己存不存在都开始怀疑的感觉,太奇妙了!对吧黄泉姐?”
黄泉没接话,只是默默看着刚收到的能量补给数据。
就在检修快完的时候,出事了。他们靠着的那块巨大星骸,内部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最根本的地方开始崩坏的轰鸣!星骸表面无声无息地裂开蛛网般的缝,裂缝里不是黑,是一种吞噬一切的、绝对的“无”!
“是自发性虚无侵蚀点!”黄泉脸色一变,“这星骸核心不稳了!快走!”
所有人立刻撤回船上,启动引擎。可扶里巴斯的“涂鸦号”那个坏了的推进器关键时刻又掉链子,卡在了一道刚裂开的缝隙边上,眼看就要被那扩散的“无”给吞进去!
黄泉的船立刻掉头想去救,可她的船也有伤,动作慢了半拍。铁尔南和白珩的船离得稍远。
千钧一发的时候,泰罗的突击艇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切了进去,机械臂准准地抓住了“涂鸦号”的外壳,引擎开到最大,硬生生把它从裂缝边缘拖了出来!两艘船刚脱离,那道裂缝就轰然合拢,把原本星骸的一大块彻底“抹”掉了——没爆炸,没碎片,干干净净,像从来不存在。
扶里巴斯在频道里连声道谢,声音都在抖。黄泉也郑重向泰罗道了谢,看他的眼神多了些认可和探究。
危机暂时解除,几艘船重新聚拢。扶里巴斯的船需要大修,黄泉的船也得花时间稳定系统。听说泰罗他们也在找和虚无有关的“特别之物”(泰罗没说贤者之石),黄泉沉默了一会儿,给了条线索。
“我们被卷进空间坍缩前,探测到荒原更深处,有个奇怪的‘稳定空洞’,”黄泉说,“那儿的虚无侵蚀现象反常地规律,甚至……有点温和。不像自然形成的。空洞中心,有个常规手段探不到、但能隐隐‘感觉’到的……‘锚点’。也许,那就是你们找的东西。”
她顿了顿,看向泰罗:“那儿很危险。但如果能有你们这样的同行者……也许值得再去探一次。当作报答,也为了……确认些事情。”
泰罗和景元、铁尔南简短交流后,点了头。扶里巴斯更是兴奋地举手要一起去。
“我感觉到了!”扶里巴斯眼睛亮晶晶的,“那儿……有东西在‘看’我们。不是恶意的,更像是……一种安静的观察。说不定,那就是Ix的视线?”
……
第二章:恶政之始
数日后,国都,枢密院议事厅。
紫檀木的长桌光滑如镜,映照着顶上华丽的水晶灯。室内熏香袅袅,气氛却异常凝重。
首席顾问周博士,一位戴着金丝眼镜、风度翩翩的学者,正在侃侃而谈。他面前放着一份装帧精美的提案——《关于涉毒轻微人员档案封存与社会再融入试点计划纲要》。
“……诸位,教化之功,远胜于严刑峻法。我朝立国二百七十载,禁毒国策深入人心,然则‘水至清则无鱼’,对于部分年轻无知,初次涉毒且情节显着轻微者,是否应给予一次改过自新、重归社会的机会?”周博士的声音温和而富有感染力,“‘档案封存’计划,并非纵容犯罪,而是通过严格审核、社区服务、心理矫治等一系列措施后,将其涉毒记录予以封存,不影响其求学、考公,旨在‘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他引经据典,数据详实,听起来无懈可击。
长桌尽头,须发皆白、不怒自威的王枢密,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似乎在认真思索。只有坐在他近处的人,才能看到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焦灼。他的嫡孙,王家这一代的独苗,半月前在京郊别墅聚众吸食“逍遥散”被当场抓获,消息被他动用权势强行压了下来。若按现行律法,其孙前程尽毁,王家颜面扫地。
“周博士所言,不无道理。”王枢密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禁毒之本,在于杜绝毒源,教化人心。对于偶入歧途的年轻人,一棍子打死,未免失之严苛,亦有违我朝仁恕之道。此策可作为试点,谨慎推行,积累经验。”
他一句话,定下了基调。几位原本持反对意见的官员,看了看王枢密的脸色,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细节的讨论变得无关紧要,这项被后来称为“赦免令”的政策,就在这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涌动的会议上,被确定了下来。
政策文件下达到云涯州禁毒总队时,林烬正在撰写上次行动的总结报告。
“档案封存?”他拿着那份红头文件,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指关节凸显出来。他抬头看向办公桌后的陈启明,眼中满是难以置信,“队长,这算什么?我们流的血,我们牺牲的兄弟,难道就是为了让这些渣滓有机会‘改过自新’,然后大摇大摆地去考公,进入朝廷?”
陈启明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他比林烬更清楚这政策背后的龌龊,但他只是沉声道:“上面定的调子,执行命令。”
“执行命令?”林烬几乎要冷笑出来,但他看着陈启明那双布满血丝、同样压抑着愤怒的眼睛,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将文件重重地拍在桌上,转身大步离开了办公室。
与此同时,国都,枢密使府邸深处。
一个面色苍白、眼窝深陷的年轻男子,懒洋洋地躺在天鹅绒沙发上,熟练地将一小撮“逍遥散”放在锡纸上,在火焰的炙烤下,贪婪地吸食着升腾起的青烟。他正是王枢密的爱孙。王枢密站在门外,透过门缝看着这一幕,脸上闪过一丝痛心,随即被一种决绝所取代。
“乖孙,没事了,”他推门进去,语气温和,“爷爷已经帮你打点好了,以后……小心些便是。”
那青年含糊地应了一声,眼神迷离,仿佛置身于极乐仙境,对外界的一切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