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泽鲁斯星域边缘。
铁尔南的破船有气无力地漂浮在虚空里,船身上新增了不少焦黑和腐蚀的痕迹,有几处装甲板明显是临时用太空胶糊上去的。铁尔南本人也挂了彩,胳膊上缠着渗血的绷带,正骂骂咧咧地检修着主推进器。
“狗日的虫子…下崽下得比老子开炮还快…”他一边嘟囔,一边紧张地时不时瞥向那颗已经“安静”下来的星球。
说安静,是相对的。星球表面那层恶心的菌毯并没有完全消失,但已经停止了那令人不安的蠕动和扩张。虫群也稀疏了很多,而且不再有组织地活动,只是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渐渐失去活性的菌毯上爬行。整个星球的生命能量反应,正在缓慢但不可逆转地衰退。
就在铁尔南第三次查看通讯频道时,一道熟悉的金色流光终于从那颗星球的大气层中挣脱而出,带着明显的疲惫和损伤,摇摇晃晃地朝这边飞来。
“他娘的!可算出来了!”铁尔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赶紧打开对接通道。
泰罗的突击艇状况比铁尔南的破船还要糟糕。艇身外壳布满了被腐蚀和撕裂的痕迹,左侧推进器明显失灵,只能靠右侧勉强维持平衡。但当他从舱门走出时,除了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几分,神情依旧冷峻如常。他手中多了一枚暗红色的晶体,那晶体不再搏动,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裂纹,但仍能感受到其中那股被强行压制住的、令人不安的繁殖冲动。
“繁育的碎片,”泰罗将晶体递给铁尔南看,“核心防御机制已被摧毁,残余本能会随菌毯生态一同自然消亡。这颗星球…将逐渐回归死寂。但至少,不会再危害其他星系。”
铁尔南接过那枚暗红石头,入手温热,仿佛还有生命力在其中挣扎。他咂咂嘴:“这玩意儿…跟之前那几块真不是一个路数。你没事吧?在里面没被那些肉啊虫的给…呃…沾上吧?”
“无碍。”泰罗言简意赅,开始检查自己突击艇的损伤,“休整三天。下一个目标,‘伊甸画廊’星域,疑似‘纯美’碎片。”
“纯美?”铁尔南挠挠头,“这名字听着总算正常点了。”
三天的休整时间,两人各自忙活修理飞船,话不多。经历了“繁育”星球那一遭,铁尔南算是彻底明白泰罗那句“没得商量”是什么意思了。有些碎片,真就是得硬碰硬,讲不了道理。
“伊甸画廊”是一处位于星云边缘的奇异星域,由七颗大小不一的星球和无数悬浮在太空中的巨型“画框”状构造体组成。那些“画框”并非实体,而是某种稳定的能量场,内部不断流转、变幻着无法形容的瑰丽色彩和光影图案,仿佛将宇宙中最极致的视觉之美定格于此。
这里的文明自称为“鉴赏者”,他们不事生产,不发展科技,终其一生都在追求、创造和品鉴“美”。城市本身就如同一件件巨大的艺术品,建筑风格夸张而和谐,色彩运用大胆却令人心旷神怡。连街道上行走的居民,其衣着打扮、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精心设计过的、优雅的美感。
泰罗和铁尔南的飞船一进入星域,就收到了措辞极其文雅、但态度明确的引导信号:“远道而来的旅人,欢迎踏入伊甸画廊。请务必保持仪态端庄,言行得体,勿要破坏此间和谐之美。若携带粗鄙之物或心怀丑恶之念,还请就此止步。”
铁尔南看着自己那艘修补得歪歪扭扭的破船,又摸了摸脸上还没好利索的伤疤,有点心虚:“咱俩这造型…能算‘仪态端庄’吗?”
泰罗没有回答,只是操控飞船,严格按照引导路线,停泊在指定位置。他换上了一身相对整洁的深色衣物——虽然依旧是便于行动的款式,但至少干净利落。铁尔南也难得地把自己那身沾满油污的工作服扒拉下来,找了件勉强能看的旧夹克套上。
来接引的是一位自称“色彩调配师”的年轻男子,他穿着如同调色盘般绚烂却不杂乱的长袍,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时,微微蹙了蹙眉,但礼仪无可挑剔。
“二位,请问来到伊甸画廊,是为何事?贸易?观光?亦或是…寻求美的启迪?”
泰罗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取出了那枚巡猎飞星信物。暗金色的箭矢徽记在伊甸画廊那柔和的、仿佛经过精心调配的光线下,流转着独特而冷冽的光泽,那是一种充满力量感、精确感和决绝感的锐利之美。
“为‘美’而来。”泰罗平静地说,声音在空旷而优雅的接待厅里回荡,“听闻此地藏有宇宙至美之物。此物,便是我的‘门票’与‘诚意’。”
那色彩调配师的目光立刻被巡猎飞星吸引住了。他凑近了些,眼中闪烁着专业鉴赏家发现珍品时的光芒:“哦…简洁的线条,内敛却澎湃的能量光华,象征意义明确…这并非我们常见的装饰之美,而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关于‘狩猎’与‘守护’的史诗之美!妙!妙啊!”
铁尔南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嘀咕:这不就是一发信号弹吗?还能扯出这么多道道?
色彩调配师的态度明显热情了许多:“二位请随我来。如此独特的‘美’之载体,当由首席鉴赏师亲自品鉴。”
他们被带入一座完全由水晶和光构成的殿堂。殿堂中央,一位白发苍苍、但眼神清澈如孩童的老者——首席鉴赏师,正对着一幅不断变幻的星空投影出神。当他看到巡猎飞星时,反应比色彩调配师还要激动。
“纯粹的‘意图’之美!”老者赞叹道,“它的每一个弧度,每一丝能量纹路,都在诉说一个故事,一个关于追寻、牺牲与终结的故事…这比任何矫揉造作的画作都要真实、有力!”
借着这难得的“知音”氛围,泰罗适时地提出了请求——他感受到伊甸画廊深处,有一股与“纯美”星神伊德莉拉同源的、极致的纯粹美感,希望有幸瞻仰,或许还能探讨关于“美”在不同世界的表现形式。
首席鉴赏师沉吟片刻,最终点了点头:“能创造出此等‘狩猎之美’的人物,确有资格触及‘画廊核心’。那股纯粹之美,确实沉睡在‘永恒回廊’深处。但丑话说在前头,若您的‘美学理念’与核心之美的纯粹性产生冲突,或试图以任何形式玷污、扭曲它…鉴赏者一族,将不惜一切代价守护这份美。”
泰罗郑重承诺:“只为一观,绝无冒犯之意。”
在首席鉴赏师的引领下,他们穿过一道道美轮美奂却机关重重的长廊,最终来到一处静谧的圆形大厅。大厅中央,悬浮着一枚无色的、却仿佛能折射出世间一切美好色彩的菱形晶体。它安静地散发着柔和的光芒,那光芒照在身上,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宁静、愉悦,忘却一切烦恼与丑恶。这就是“纯美”的碎片。
泰罗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静静地欣赏着。他能感受到,这块碎片中蕴含的,是一种完全超脱于实用、逻辑、甚至情感的,对“美”本身最极致的追求与呈现。它没有意志,没有欲望,只是“美”的概念结晶。
首席鉴赏师看着泰罗专注而平和的神情,以及他眼中那并非贪婪而是欣赏的光芒,暗自点头。看来,这位猎手确实是懂“美”的。
就在泰罗准备以“探讨如何将这份纯粹之美以巡猎飞星的形式呈现于不同世界”为由,尝试进一步沟通时,大厅一侧的偏门突然被轻轻推开。
一个熟悉的大嗓门带着惊讶响起:“哎?!铁尔南?!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铁尔南和泰罗同时转头,只见门口站着一位风尘仆仆、却依旧难掩飒爽英气的女子——正是驾驶星槎寻找星穹列车的白珩!她身边还跟着一位身着云骑军制式便装、气度沉稳的年轻男子,一头白发,眼神锐利中带着审视,正是离开仙舟历练的景元!
“白珩姐?!”铁尔南也愣住了,“你…你不是找列车去了吗?咋跑这看画来了?”
白珩快步走过来,笑着拍了拍铁尔南的肩膀:“路过呗!听说伊甸画廊美得很,就绕道过来开开眼。这位是景元,仙舟罗浮来的,路上碰到的,也算同路人。”她又看向泰罗,目光在巡猎飞星和他冷峻的脸上转了转,“这位是…”
景元的视线在泰罗身上停留得更久,他显然通过仙舟的玉兆网络,了解过一些关于“诛罗讨伐战”和其中关键人物“泰罗”的模糊信息,也知晓铁尔南与林祈(哈摩尼亚)的关系。此刻见到泰罗本人,以及铁尔南站在他身边,许多线索瞬间串联起来。
“巡海游侠,泰罗阁下?”景元率先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尊重与试探,“久仰。在下景元,曾属罗浮云骑,现暂离仙舟,四处游历。这位是我的前辈,白珩。”
泰罗微微颔首:“泰罗。”他看了看白珩,又看了看景元,“你们认识铁尔南。”
“何止认识!”白珩爽朗笑道,“当年在匹诺康尼外边,我迷了路,差点被星际风暴卷走,是铁尔南老哥把我捞出来的!后来听说他被…呃,离开匹诺康尼了,还遗憾了好久。”她省略了“赶走”这个词,给了铁尔南面子。
铁尔南有点不好意思地嘿嘿两声。
景元的目光则落在了泰罗腰间的收纳装置上,他能隐约感受到其中几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尤其是那股温和的同谐之力…以及,一丝极淡的、让他心脏微微一紧的、属于“逻各斯”的智识余韵。他看向泰罗,眼神变得复杂而深邃。
“泰罗阁下,”景元的声音平稳,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冒昧一问…您是否…认识一位名叫‘林祈’,或者说…代号‘逻各斯’的人?”
殿堂内瞬间安静下来。连首席鉴赏师都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悄然退到一旁。
泰罗金色的眼眸与景元对视,片刻后,缓缓点头:“认识。他是我…缺失的一部分。”
…………
第一章:血色功勋
边陲的夜,被火光与枪声撕裂。
“林队!右翼压上去了!”耳麦里传来嘶哑的喊声,混杂着自动步枪的爆鸣。
林烬如同暗夜中的猎豹,借着废弃化工厂扭曲钢架的掩护,快速突进。他的眼神锐利如刀,紧紧锁定着前方不断喷吐火舌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化学品味和硝烟味,还有一种更令人作呕的、甜腻中带着腐朽的气息——那是“逍遥散”独有的味道。
“火力掩护!爆破组,上!”林烬的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一道身影矫健地跃出,顶着弹雨冲向目标房门。就在这时,侧翼一个隐蔽的射击孔突然吐出火舌。
“小心!”林烬猛地将身边一个年轻的警员推开,同时举枪还击。
“砰!”
子弹擦着他的头盔飞过,发出刺耳的声响。那名爆破手成功安置了炸药,轰然巨响中,铁门扭曲着飞了出去。
“清理!”林烬第一个冲了进去,枪口迅速扫过每一个角落。制毒设备被炸得七零八落,白色的粉末洒落一地,像是一场诡异的雪。几名毒贩蜷缩在角落,举手投降。
战斗结束了。警员们开始清理现场,收缴物证。空气中弥漫着胜利后的疲惫与沉默。
“头儿,这次端了个大的,能清净一阵子了吧?”刚才被林烬推开的年轻警员小陈凑过来,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兴奋。
林烬没有回答,他只是走到一堆被缴获的、包装完好的“逍遥散”前,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散落的粉末。他的动作很轻,眼神却沉重得如同山岳。
林家,世代禁毒。二百七十年前,当“逍遥散”随着商船第一次流入辉耀王朝,毒害朝野时,他的先祖,林氏门中第一位进士,便以血书叩阙,力主禁绝此物,拉开了王朝绵延至今的禁毒大幕。林家儿郎,死在禁毒一线上的,族谱里记了满满三页。这是刻入骨髓的使命,也是无法卸下的枷锁。
他站起身,拍了拍小陈的肩膀,“收拾干净,准备归队。”
队伍押着俘虏,带着战利品,沉默地行走在返回云涯州府的路上。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重,只有手电的光柱在崎岖的山路上晃动。林烬走在队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片被火光熏黑的天空,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熟悉的、沉甸甸的感觉——这只是又一次短暂的胜利,根源远未清除。
回到州禁毒总队时,天光已微亮。队长陈启明,一个两鬓微白、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门口等他。
“辛苦了,”陈启明递过一杯热水,目光扫过林烬和他身后略显疲惫的队伍,“行动报告尽快交上来。另外……”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上面刚开了个会,风向……可能有点变化。”
林烬接过水杯,温热透过瓷壁传来。“什么变化?”
“还不清楚,只是些风声。”陈启明摇了摇头,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先去休息吧。”
林烬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他习惯了队长的谨慎。回到自己的单人宿舍,他脱下沾满尘土和汗水的作战服,露出精悍的身躯和几处陈旧的伤疤。洗手台前,他用冷水用力冲洗着脸,试图驱散疲惫。镜子里的人,眼神依旧坚定,但深处藏着一丝无法言说的倦意。
他从抽屉最深处拿出一个用绒布仔细包裹的相框,里面是一张泛黄的黑白全家福。相片中,曾祖父穿着旧式官服,神情肃穆,那是林家禁毒事业的起点。他的手指轻轻拂过相框边缘。
“值得吗?”小陈在行动前的疑问,以及归来路上那句“能清净多久”的感叹,不经意间在他脑海中回响。
他望着窗外渐渐苏醒的城市,低声自语,仿佛在回答那个牺牲的战友,也像是在问自己:“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吸,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卖,我们就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