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还要混乱和……大。
空间感是错乱的。明明从外面看规模有限,里面却仿佛有无尽延伸的走廊、层层叠叠的包厢、以及中央一个无比宽阔、却同时让人觉得拥挤不堪的主厅。光线来源不明,色彩饱和度极高,却又在某些角落突然陷入一片漆黑。笑声、哭声、歌声、争吵声、杯子碎裂声、某种乐器跑了调的嘶鸣声……所有声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嘈杂背景音。
客人们形形色色,大多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或画着夸张的油彩。有人在高谈阔论,有人在独自买醉,有人在进行着看似毫无意义的比赛(比如用鼻子顶勺子),还有人就那么瘫在角落,对着空气傻笑或流泪。
泰罗的出现引起了一些注意。他那身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冷峻气质和金色的眼眸,像是一块冰掉进了沸腾的油锅。几道不怀好意的视线扫过来,带着跃跃欲试的恶作剧光芒。但还没等他们有所动作,一个穿着缀满亮片和羽毛、脸上涂着惨白油彩和小丑红鼻头的侍者,就像溜冰一样滑到了泰罗面前。
“哟~新面孔!金闪闪的眼睛,真不错!”侍者的声音尖细滑稽,“有预约吗?还是有哪位大人的……‘邀请’?”他挤眉弄眼,手指搓了搓,做出一个查看小费的动作。
泰罗没说话,只是拿出了那张皱巴巴的“特邀函”。
侍者接过去,只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夸张而谄媚,甚至带上一丝难以察觉的敬畏(虽然在这地方出现“敬畏”这种情绪本身就够滑稽了)。“哎呀呀!原来是‘那位’的客人!这边请这边请!最好的包厢给您留着呢!”
他不再提小费,转身引路,脚步更加轻快,甚至带上了舞蹈般的旋转。泰罗跟着他,穿过拥挤喧闹的主厅,走上一条旋转的、栏杆上挂满会发出怪叫的彩色气球的楼梯,来到二楼一条相对安静的走廊。走廊两边的包厢门样式各异,有的像棺材板,有的像蛋糕盒,有的则根本就是个不断旋转的万花筒入口。
侍者在一扇看起来最正常的、深色木门前停下,门上有个猫眼,但猫眼的位置镶嵌着一枚不断变幻色彩的宝石。“就是这儿了,贵客请进~祝您玩得开心,噗!”他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踩着滑稽的步子溜走了。
泰罗握住门把手,推开。
包厢内的景象,再次出乎他的预料。
没有想象中的疯狂派对或诡异仪式。房间不大,布置得甚至称得上……有格调。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实木的吧台,几张看起来舒适的高背椅。光线柔和,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真正的陈年酒香,而不是外面那种劣质香精味。
吧台后,一个人正背对着门,专注地擦拭着一个晶莹剔透的高脚杯。那人身材修长,穿着剪裁合体、但细节处充满不对称设计的暗紫色丝绒西装,灰白与暗金挑染的头发随意披散。光是看背影,就有一种奇特的、混合着优雅与疯癫的气质。
听到开门声,那人没有立刻回头,而是用轻快得有些飘忽的语调开口:“啊哈~让我们瞧瞧,是谁赴约而来?是我们勤劳的拾荒者,孤独的猎手,还是……我那迷了路的兄弟之一?”
他转过身。
泰罗看到了那张脸。很年轻,眉眼间依稀能看出与自己、与逻各斯、与记忆碎片里那些模糊面容相似的轮廓,但气质天差地别。左眼是流转的暗金,右眼是沉淀的灰白,此刻都含着浓浓的笑意,但那笑意深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清醒。他的嘴角永远勾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仿佛随时准备大笑,也随时准备吐出最刻薄的嘲讽。
“初次见面,或者……第无数次重逢?”他歪了歪头,动作带着舞蹈般的韵律,“我是卡俄斯。当然,你也可以叫我——‘戏子’、‘疯子’、‘灾难’、或者……‘另一个你’。”他耸耸肩,每一个细微动作都充满表演感,“随你喜欢。”
泰罗走进房间,关上门,将外界的嘈杂隔绝。他走到吧台前,在高背椅上坐下,金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卡俄斯。“泰罗。”他报了名字,言简意赅。
“泰罗,箭矢,目标……好名字,直白有力。”卡俄斯放下擦好的杯子,又变魔术般不知从哪摸出几个瓶子和另一个杯子,开始调酒。他的动作花哨流畅,瓶子在空中抛接,液体划出炫目的弧线。“喜欢喝点什么?我推荐‘记忆余烬’或者‘希望苦艾’,哦,还有‘终末甘露’,不过那个你得问问角落里那位闷葫芦肯不肯分你一点。”
泰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房间最昏暗的角落,一张高背椅里,还坐着一个人。
那人几乎完全融在阴影中,穿着极其朴素的深灰长袍,黑发,面容模糊,唯有那双眼睛——空洞的灰白色,仿佛蒙着永不消散的迷雾——静静地看着这边。是那个在沉静荒原有过一面之缘、未曾交流的“终末碎片”,默客。他面前放着一个杯子,里面是某种完全透明、似乎连光线都能吸收的液体,他一口未动,只是沉默。
默客对卡俄斯的调侃毫无反应,连眼珠都没转一下。
卡俄斯也不在意,将一杯调配好的、呈现出诡异渐变紫红色的液体推到泰罗面前。“试试这个,‘巡猎之血’,我新想的配方,保证够劲。”
泰罗没碰那杯酒。“为什么找我?”他直接问。
“为什么?”卡俄斯夸张地摊开手,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蠢的问题,“当然是因为有趣啊!我看着你东奔西跑,捡起一块又一块‘自己’,跟各色人等打交道,上演着一出出或温情或惨烈的小戏码……这难道不是宇宙间最棒的喜剧素材之一吗?”他凑近一些,异色瞳里闪烁着恶作剧般的光芒,“尤其是你在虚无那儿吃瘪的样子,哈哈哈,那句‘不拿’,我当时差点笑到从时间缝隙里掉出来!”
泰罗不为所动:“说重点。”
“啧,无趣,真无趣。”卡俄斯撇撇嘴,退回吧台后,自己也倒了杯酒,抿了一口,脸上露出陶醉又扭曲的表情,“好吧好吧,重点就是……进度检查,外加一点点……剧透?或者说,未来行程提示?”
他不知从哪摸出一副不断自动洗牌、牌面变幻莫测的卡牌,一边用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法切牌,一边用那种真真假假的轻快语调说:“你干得不错,真的。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好一点。尤其是处理‘繁育’和‘不朽’那两单,思路清奇,效果拔群。那位喜欢蹲在角落装深沉的家伙,”他朝默客努努嘴,“都难得地给了个‘尚可’的评价——虽然他原话是‘没有引发更坏的终末’。”
默客依旧沉默,仿佛没听见。
“但是呢,”卡俄斯话锋一转,抽出一张牌,牌面是一个倒吊的人,背景是破碎的星穹,“路还长,石头还多。有些石头,不是你一个人,或者用你现在的方式,就能捡起来的。”他将牌弹向泰罗,牌在空中旋转,最后轻飘飘落在泰罗面前的吧台上。
泰罗看了一眼那张倒吊人牌,又看向卡俄斯。
“比如呢?”
“比如……”卡俄斯又抽出一张牌,这次牌面是一座云雾缭绕的仙山楼阁,“有些地方,需要一点‘仪式感’。有些归还,得在合适的舞台上演。”他对着牌面吹了口气,那仙山楼阁的影像竟然微微晃动起来,“我嘛,最近认识了两个挺有意思的朋友。一个金发蓝眼、心里揣着本五百年陈年旧账的家伙,叫罗刹。还有个银发紫瞳、扛着根长矛总想戳点什么的姑娘,叫卡莲——对对,就是你想的那个名字的同位体,费了点劲儿才从一堆糟心事里捞出来的。”
他提到“捞出来”时,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从水里捡起一片叶子,但那双异色瞳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光,快得让人抓不住。“我们仨处得还不错,打算搭个伴,去仙舟……旅个游。顺便呢,把我身上这块‘欢愉’的小石头,物归原主。”他拍了拍自己胸口,那里似乎有微光一闪而逝,“毕竟,借来的东西,总得还嘛。仙舟那地方,够大,够热闹,舞台也够气派,正适合演一出‘完璧归赵’的小戏码,你说是吧?”
泰罗听明白了。卡俄斯不是去处理什么“烂摊子”,他只是要去归还属于他自己的那块碎片,而且选择了仙舟作为舞台。这很符合他“戏剧性”的行事风格。
“需要我做什么?”泰罗问。
“你?继续你的旅行,收集你能收集的。”卡俄斯将牌收起,身体倚在吧台上,“保持你的路,别偏了。等到该碰头的时候,我们自然会碰头。”他眨了眨那双异色瞳,“哦,对了,如果路上遇到一个喜欢记账的灰毛小姑娘,或者一个满嘴‘意义’的忧郁帅哥,替我问个好。他们……也挺有趣的。”
谈话似乎告一段落。卡俄斯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哼起了荒诞的小调。角落里的默客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个字,只是静静地看着,听着,仿佛一切与他无关,又仿佛一切尽在他的“观测”之中。
泰罗坐了一会儿,将面前那杯“巡猎之血”推到一边,站起身。
“要走了?不多玩会儿?外面那些愚者虽然蠢,但有些把戏还挺好玩。”卡俄斯晃着酒杯。
“不了。”泰罗走向门口。
就在他的手握住门把手的瞬间,卡俄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一次,少了些浮夸,多了点难以形容的、深沉的平静:
“箭在弦上,路在脚下。泰罗,别忘了,你射出的每一箭,最终都指向同一个靶心。而我们……都在那箭道上。”
泰罗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拉开了门。
门外不再是来时那条挂满气球的走廊,而是一条直接通往他停泊在虚空中的突击艇舱口的、短暂的星光通道。欢愉酒馆的喧嚣被彻底隔绝在身后。
他走回自己的飞船,启动引擎。当突击艇缓缓驶离这片混乱的空间结构时,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酒馆二楼那扇深色木窗后,卡俄斯站在窗前,脸上那惯有的夸张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肃穆的平静。他抬起右手,按在左胸,然后向着虚空,微微欠身——那是一个标准的、舞台剧演员谢幕时的姿势。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传来,但口型依稀可辨:
“暂别了,阿哈大人。下一幕……仙舟见。”
做完这个动作,他的身影便如同褪色的油画,缓缓淡化,最终消失在窗后。而在他原本位置的更深处阴影里,那双灰白的眼睛——默客的眼睛——依旧静静注视着泰罗离开的方向,如同亘古不变的礁石,注视着潮水的来去。
泰罗转回头,目光落在前方无垠的星海。导航仪上,新的坐标已经标定——一个感应指向“丰饶”命途的信号源,位于一片被称为“青霖星域”的战乱地带附近。他握紧操控杆,飞船加速,化作一道坚定的流光,再次没入深邃的黑暗。
……
第八章:星火燎原
“伐毒军”,就此成立。
以云涯州边境武装的精锐为骨干,这支军队在林烬的带领下,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直插王朝腹地。他们没有骚扰普通百姓,军纪严明,沿途发布的檄文只有简单直白的一条:按名单,诛涉毒权贵及其核心党羽,清理门户。
他们的行动迅如雷霆。某个包庇子侄吸毒的州牧,在府邸中被拖出,当众审判后处决。一个参与推动政策、家族内多人涉毒的京官家族,被连夜围捕,主要成员无一漏网。
林烬的手段残酷而高效,真正做到了“照着族谱杀”。血腥味开始在京畿周边的权贵圈层中弥漫,恐慌如同瘟疫般传播。
而更让朝廷恐惧的是,伐毒军非但没有因为血腥镇压而失去民心,反而获得了沿途百姓的广泛支持!民众自发为他们提供情报、引路、甚至送上粮草。沈清漪的报道实时传递着伐毒军的“义举”与民众的呼声,将这场军事行动塑造成了顺天应民的“正义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