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导,现在,你还觉得,我是在侮辱‘黑泽’吗?”
苏牧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砸在寂静的咖啡厅中央。
侮辱?
冯远征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平静,自信,甚至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玩味。
刚才那十几分钟里,这个叫苏牧的年轻人,用最简单直白的方式,将他奉为神明的剧本,拆解得淋漓尽致。
下水道的仰拍长镜头,那种小人物被命运扼住喉咙的无力感。
酒店房间的固定客观视角,那种上帝般冷眼旁观的黑色幽默。
跨江大桥的“假撞车”方案,那种用几万块成本撬动几百万效果的鬼才构思。
每一个点,都精准地切中了剧本的灵魂。
每一个方案,都比他自己闭门造车想出来的那些“学院派”拍法,高明了不知道多少个层次!
这不是理解。
这是创造!
只有从第一个字开始,就构思好了整个故事,在脑海中预演了无数遍所有画面的创作者本人,才可能拥有如此恐怖的洞察力!
所以……
一个荒诞到让他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念头,疯狂地在脑海中滋生。
拍肾宝源广告的苏牧……
被刘国章教授痛斥为“行业毒瘤”的苏牧……
在论坛上舌战群儒,写出【垃圾盛宴】和【闲聊结构】的“黑泽”……
这三个完全不搭边的人,竟然……真的是同一个人?
这个世界疯了吗?
冯远征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无情地碾碎、重组。他一直以为,“黑泽”大神应该是一位饱经沧桑、看透世情的业界前辈,一位和他一样,对这个浮躁的电影行业感到失望,所以才在网络上化身幽灵,挥斥方遒。
可现实呢?
现实是,这位“大神”,只是一个二十岁出头,为了三万二学费,连那种“土味”广告都愿意拍的穷学生!
这算什么?
这是神明走下了神坛?还是小丑戴上了神的面具?
“你……你……”冯远征的嘴唇哆嗦着,他想问“你真的是黑泽?”,但这句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不敢问。
他怕得到那个肯定的答案,他心中那座神圣的殿堂,会彻底崩塌。
徐小峥和黄小渤也彻底看傻了。
他们站在一旁,本来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可听着听着,味道就完全变了。
徐小峥也是半个导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苏牧刚才那番话的分量。那已经不是纸上谈兵了,那是真正顶级的、可以落地的导演思维。每一个细节,每一个镜头,都充满了巧思和对成本的极致把控。
这小子,是个妖孽!
黄小渤虽然听得半懂不懂,但他看人的眼光毒。他能感觉到,冯远征这位老导演,整个人的气场都被眼前这个年轻人给压得死死的。那种感觉,就像一个小学徒,在听祖师爷讲课。
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情况?
“冯导。”苏牧看着冯远征失魂落魄的样子,再次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严肃,“我问你,这个剧本,你想不想拍?”
“想!我做梦都想!”冯远征几乎是吼出来的,这是他这段时间以来,唯一的执念。
“那不就得了。”苏牧摊了摊手,“我是谁,重要吗?黑泽是谁,重要吗?重要的是,这个剧本,这部电影,它应该被拍出来。而不是躺在某个投资总监的抽屉里,或者被改成流量明星谈恋爱的垃圾。”
苏牧的话,像一记警钟,狠狠敲在冯远征心上。
是啊。
他纠结个什么劲儿?
他这段时间为了拉投资,跑遍了各大公司,受尽了白眼和羞辱,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这个他心目中的“神作”面世吗?
现在,唯一能实现这个目标的人,就站在他面前。
这个人,就是剧本的作者本人!
他拥有最完美的拍摄方案,最极致的成本控制方法。
他就是“黑泽”!
管他是大神还是穷学生,管他是拍艺术片的还是拍土味广告的!
只要能把《疯狂的石头》拍出来,他就是神!
想通了这一点,冯远征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那是一种破釜沉舟、赌上一切的光。
他死死地盯着苏牧,像是要把这个年轻人的样貌刻进骨子里。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猛地站直了身体,对着苏牧,深深地鞠了一躬。
“苏导。”
这一声“苏导”,他叫得心悦诚服,再无半点怀疑。
苏牧坦然地受了他这一拜。
“冯导,你这是干什么。”
“我……我为我之前的无知和冒犯,向您道歉。”冯远征抬起头,脸上满是愧色和激动,“我……我就是个蠢货!有眼不识泰山!”
他现在只想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自己竟然还指着“黑泽”本人的鼻子,骂他冒充“黑泽”?
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他冯远征在圈里就不用混了,能被人笑死。
“道歉就不用了。”苏牧摆了摆手,直接切入正题,“现在的问题是,钱。我之前跟你说过,预算三百万。我刚接了个广告,到手五十万。还差两百五十万的缺口。这笔钱,你有办法吗?”
听到“钱”这个字,冯远征刚刚燃起的火焰,瞬间又被浇熄了一半。
两百五十万……
他上哪儿去弄这么一大笔钱?
他这些年拍片赚的钱,基本都填了家里的无底洞,自己名下,就剩下一套在JZ市还算不错的房子,但也就能值个一百多万。
看着冯远征为难的脸色,苏牧心里大概有了数。
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不过没关系,他本来就还有后手。奔腾汽车那个千万级的合作,才是他的底牌。
“没关系,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苏牧话还没说完,就被冯远征打断了。
“有!”冯远征咬着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通红的眼睛里满是疯狂,“我有办法!”
他直接掏出手机,当着所有人的面,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老张吗?我是冯远征。我问你,我那套观澜府的房子,现在要是抵押出去,最快多久能拿到钱?……对,能拿多少?……一百八十万?行!你现在就帮我办!越快越好!”
挂了电话,他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众人,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他的手在抖,但声音却异常坚定。
“喂,是豹哥吗?我是老冯……对,是我。我想跟你借笔钱……七十万。利息按你的规矩来……对,我用我下部电影的导演分红做抵押……你放心,这次的本子,是王炸!”
整个咖啡厅,死一般地寂静。
徐小峥和黄小渤张着嘴,看着眼前这个为了拍电影,不惜抵押房产,甚至去借高利贷的疯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知道冯远征对电影痴狂,但没想到,他能狂到这个地步!
苏牧也有些意外。
他静静地看着冯远征打完电话,看着他挂断电话后,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样,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这个过气的导演,身上有一种属于上个时代的,纯粹的、近乎愚蠢的执着。
为了电影,他可以赌上自己的一切。
身家,名誉,所有的一切。
苏牧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
他走到冯远征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冯导,欢迎入伙。”
冯远征抬起头,看着苏牧,咧开嘴,也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苏导,以后,我这条老命,就交给你了。”
苏牧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看向了还愣在一旁的徐小峥、黄小渤和郭小涛。
“三位老师,现在,轮到你们做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