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初刻,秋露正寒。
天衍侯府后园角门处,树影婆娑,万籁俱寂。
守在此处的两名禁军护卫正裹紧衣袍,缩着脖子小声抱怨这湿冷的鬼天气,忽听墙外传来三声间隔均匀的猫头鹰啼鸣——咕、咕咕、咕。
两人警觉地竖起耳朵,按刀四顾。
片刻后,墙头上悄无声息地垂下一条黑色绳索,紧接着三道黑影如狸猫般翻墙而入,落地时几无声息,正是柳如烟、南宫玉与那名矮壮汉子。
护卫刚欲拔刀喝问,柳如烟已亮出一面小巧的金色令牌——那是兰若公主的信物,在昏暗夜色中泛着微光。
护卫一见令牌,神色立刻变得恭敬,退后两步,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三人迅速穿过回廊,来到书房外。
云疏影早已守在门口,见柳如烟肩头衣袍破裂、血迹隐现,脸色一变,低声道:
“柳姑娘,你受伤了?”
“无碍。”
柳如烟摆摆手,声音带着夜行的沙哑与疲惫,
“侯爷呢?”
“一直在等你们。”
推门而入,书房内灯火通明。
林微并未就寝,而是坐在案前,面前摊开着西山别院布局图与羊皮古阵图,正用朱笔在两张图上勾画着什么。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先落在柳如烟肩头的伤处,眉头微蹙:
“伤势如何?”
“皮外伤,毒已逼出。”
柳如烟言简意赅,从怀中取出那个特制皮囊,双手呈上,
“侯爷,玉圭在此。”
林微接过皮囊,入手微沉。
他解开系绳,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枚青玉圭。
玉圭长约六寸,宽两指,通体莹润如凝脂,表面浮雕着层层叠叠、繁复到令人目眩的古老符文。
此刻,这些符文正流转着幽幽青光,入手冰凉刺骨,仿佛握着一块寒冰,又隐隐能感到其中蕴含的、与京城地脉封印同源的奇异波动。
他将玉圭置于灯下细看,那些符文在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缓缓流动、变幻。
林微闭上眼睛,以神识轻触玉圭表面,顿时,一股庞大而杂乱的信息流涌入脑海——有前朝国师封印裂缝时的决绝意志,有数百年来封印自我维系运转的规律,
更有……
近几年来被人为注入的、污浊阴冷的煞气侵蚀轨迹,以及一段被强行烙印上去的、歪曲篡改过的“开启法门”!
“果然……”
林微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这玉圭不仅是钥匙,更是封印阵法的‘记录者’。
它能感应封印状态,也能记录开启方法。
宁王的人以煞气温养,是在强行‘改写’它的记录,让它认同新的、邪恶的开启方式。”
他将玉圭放在羊皮古阵图旁,两相对照。
只见玉圭上的符文,与阵图中太庙位置标注的“昊天镜”镇器符文,有七成相似,显然是同源之物。
“柳姑娘,南宫兄,此行详情如何?”
林微看向二人,示意他们坐下,又让云疏影赶紧取来金疮药和干净布巾。
柳如烟接过布巾,却先说道:
“谢蕴身边有两名黑袍老者,应是噬魂教余孽,武功诡异,能操控黑气化作鬼爪。
别院守卫约四十人,皆是精锐,但被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最重要的是……”
她顿了顿,
“我们撤离时,谢蕴启动了一个血色阵法困敌,那阵法气息,与秦观所绘阵图上几处标记吻合。
属下怀疑,西山别院地下,可能也有一个小型的‘七星镇煞阵’仿制品,用于辅助温养玉圭。”
南宫玉补充道:
“别院密道纵横,秦观的图纸只标出部分。
幸而公主所荐的几位朋友中,有精通土木机关与追踪潜行之术的,我们才得以顺利脱身。
只是……惊动守卫后,宁王那边必已知晓玉圭被夺。”
“无妨。”
林微指尖轻抚玉圭,
“玉圭既已到手,宁王计划的核心便缺失了最关键的一环。
没有这枚‘钥匙’,他纵有万般算计,也难开地宫之门。
他现在要做的,不是继续原计划,而是……”
他目光转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夜色,看到那座此刻必然陷入混乱的宁王府:
“要么,孤注一掷,提前发动,用其他方法强行冲击封印;
要么,想办法夺回玉圭,或找到替代之物。”
云疏影为柳如烟清理伤口、敷上金疮药,闻言担忧道:
“若是前者,京城岂不危在旦夕?”
“强行冲击封印,动静太大,且成功率极低。”
林微摇头,
“宁王布局多年,不会选择这等莽撞之法。
他更可能……选择后者。
而夺回玉圭,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逼我交出来。”
众人心头一凛。
“侯爷是说,宁王会狗急跳墙,直接对侯府动手?”
萧北辰不知何时也已回到府中,此刻踏入书房,神色凝重,
“末将已按侯爷吩咐,在宁王府附近制造了几处小骚乱,拖延了他们支援西山的时间。但若宁王真要硬来……”
“他不会明着硬来。”
林微冷静分析,
“眼下我还是陛下亲封的天衍侯,虽有禁足令,但无确凿罪名。
他若公然攻打侯府,形同谋逆。
他更可能……用阴招。”
他看向秦观:
“秦主簿,你的家人,萧兄安排保护了吗?”
秦观一直在角落惴惴不安地听着,此刻连忙道:
“萧大人已派人暗中接应,将下官家眷转移到了安全之处。
只是……下官在太史局的几名亲近下属,恐怕……”
话音未落,书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克制的鸟鸣声——那是萧北辰布在府外的暗哨发出的预警信号!
萧北辰脸色一变,闪身出屋,片刻后返回,手中多了一枚绑在箭矢上、射入府中的绢布纸条。
他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潦草却清晰的字迹:
“秦观家人已‘请’至王府做客。
欲保平安,寅时三刻,东市‘春风茶楼’雅间,以玉圭换人。
只许秦观一人携物前来。逾时不候,生死自负。”
纸条末尾,盖着一个不起眼的私章印记——那印记的图案,正是宁王府暗记!
秦观一见纸条,顿时面如死灰,双腿一软几乎瘫倒:
“王、王爷他……他怎么知道得这么快?
下官家眷明明已经……”
“你转移家眷的动作,或许早被盯上了。”
林微接过纸条细看,眼中寒光闪烁,
“又或者,宁王根本就是虚张声势。
但无论如何,他这一手,是在逼我们做选择。”
“侯爷,万万不可将玉圭交出去啊!”
秦观虽惊恐,却仍急道,
“玉圭若回到宁王手中,地宫必开,京城危矣!
下官……下官家人性命固然重要,但岂能以全城百姓为代价?
下官愿……愿以死谢罪,换王爷放过我家人……”
他说到最后,已是泪流满面,却强撑着不肯倒下。
柳如烟握紧剑柄:
“侯爷,属下愿带人暗中跟随秦主簿,在交易时救人夺人!”
萧北辰却摇头:
“纸条言明只许秦观一人。
宁王既敢约在东市,那茶楼附近必有重重埋伏。
我们若派人跟踪,一旦被察觉,秦观家人立时性命不保。”
书房内陷入短暂寂静。
油灯灯花“噼啪”爆了一下,光影摇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微身上。
这位年轻的天衍侯,脸色依旧苍白,眉眼间带着连日殚精竭虑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如深潭,沉静无波,仿佛早已预料到此刻局面。
“玉圭,不能交。”
林微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
“但人,也必须救。”
他看向秦观:“秦主簿,你可信我?”
秦观茫然抬头,对上林微平静却坚定的目光,不知怎的,心中恐慌竟平复了些许,哽咽道:
“下官……信侯爷。”
“好。”
林微取过一张空白信笺,提笔疾书,片刻后写就,装入信封,递给秦观,
“寅时三刻,你准时赴约,带上此信。玉圭……你不必带。”
“不带玉圭?”
秦观愣住,“那王爷他……”
“你将此信交给接头之人,告诉他:‘玉圭不在我手,已被侯爷连夜送入宫中,呈交陛下御览。
此信乃侯爷亲笔,言明利害,请王爷罢手。
若王爷一意孤行,明日御门听政,便是玉石俱焚之局。’”
秦观听得心惊肉跳:
“这……这是虚张声势?若王爷不信,当场发作……”
“他会信。”
林微语气笃定,
“因为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玉圭如此重要,得手之后,我岂会留在府中坐等被抢?
送入宫中,交给陛下,才是正理。
至于信的内容……”
他顿了顿:
“半真半假。
真的部分是警告,假的部分是玉圭去向。
宁王此时最怕的,不是玉圭在我手,而是玉圭已到陛下手中。
因为那意味着,他的阴谋已有部分暴露在陛下面前。
他会疑,会惧,会急于确认,反而不敢轻举妄动伤你家人。”
萧北辰恍然大悟:
“侯爷这是攻心之计!
宁王做贼心虚,闻听玉圭可能已入宫,第一反应定是打探宫中消息、确认虚实,而非立刻撕破脸皮杀人质!
我们便赢得了时间!”
“正是。”
林微点头,
“秦主簿,你此去凶险,但性命应可无虞。
记住,无论对方如何威逼恐吓,咬定玉圭已入宫,你只是来传信。
若他们要扣押你,不必反抗。”
秦观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
“下官明白!”
“萧兄,”
林微转向萧北辰,
“你带两名最机警的好手,远远跟在秦观后方,不必靠近茶楼,只观察有无异常人员调动,尤其是向皇宫、太史局、钦天监方向的。
宁王得知消息后,必有动作。”
“遵命!”
“柳姑娘,你受伤不轻,需立刻运功逼出余毒,好生休息。明日……还有硬仗。”
林微看着柳如烟肩头已被鲜血浸透的布巾,语气不容置疑。
柳如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触及林微不容置辩的目光,最终点了点头:
“是。”
“南宫兄,劳你守住院内,谨防有人趁乱潜入府中查探。
云疏影,带柳姑娘去厢房疗伤。
林安,你去厨房,让值夜的熬一锅姜汤,给各位驱寒。”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众人领命而去。
书房内,很快只剩下林微一人。
他重新坐回案前,目光落在羊皮阵图与那枚幽幽发光的青玉圭上。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天衍罗盘温润的边缘,裂纹中的金光平稳流淌,却比往日快了些许,仿佛感应到了某种迫近的风暴。
“玉圭已入宫……”
他低声重复着自己方才的话,眼中闪过一丝深思。
这并非完全的虚言。
实际上,在柳如烟带回玉圭的那一刻,他便已做了一个决定。
他再次提笔,在一张特制的、以金粉混合朱砂书写的符纸上,缓缓勾勒。
这一次,不再是阵图,也不是祷文,而是一封极其简短、却以特殊符文加密的“密奏”。
内容只有三句话:
“臣林微启奏陛下:宁王蓄谋,欲开太庙地宫,释虚空裂隙,祸乱京城。
证据‘镇邪玉圭’已截获,现封于臣府中‘三才镇符’之下,外人难察。
明日朝会,臣当携圭觐见,揭发其奸。
若臣未能赴朝,则圭在府中秘处,陛下可遣心腹按图索之。
附图如下。”
他画了一幅简单的侯府布局图,在一处不起眼的假山石下做了标记。
然后,他将这封密奏与羊皮阵图的拓印副本卷在一起,塞入一个细长的铜管,以火漆封口,火漆上按下了天衍罗盘的一角印痕。
做完这一切,他推开后窗。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寒风凛冽。
他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声音极低,却带着特殊的韵律。
片刻后,一只通体漆黑、唯有眼珠金黄如豆的夜枭,悄无声息地落在窗棂上,歪头看着他,神态竟有几分灵性。
这是兰若公主暗中驯养、用于传递紧急密信的灵禽,名唤“玄羽”,极通人性,能避鹰鹞,飞行迅捷无声。
公主前日秘密送入府中,以备不时之需。
林微将铜管小心系在玄羽腿上的特制皮囊中,轻轻摸了摸它光滑的羽毛,低声道:
“去栖梧宫,交给兰若公主。”
玄羽轻轻“咕”了一声,振翅而起,瞬间融入茫茫夜色,消失不见。
望着夜枭远去的方向,林微缓缓关窗。
栖梧宫是兰若公主的寝宫。
这封密奏通过公主之手转呈陛下,比任何渠道都更安全、更快捷。
即便中途有失,也只会落在公主手中,不至酿成大祸。
这是双重保险。
若他明日能顺利突破禁足,参加御门听政,便亲手揭发;
若不能,或中途遭遇不测,陛下也能凭此密奏与地图,找到玉圭,得知真相。
“现在,该看看你了。”
林微回到案前,目光重新聚焦在青玉圭上。
他双手虚按玉圭两端,缓缓闭上眼睛。
这一次,神识不再浅尝辄止,而是如涓涓细流,小心翼翼地探入玉圭内部那庞杂的信息流中,避开那些被煞气污染的、扭曲的“开启法门”记录,直指玉圭最深处、最本源的核心——那里,应该烙印着前朝国师最初设定的、正确的封印维护与……紧急封闭之法!
时间一点点流逝。
书房内寂静无声,唯有灯花偶尔爆响。
林微额角渐渐渗出细密汗珠,脸色更加苍白。
以他如今的状态,深入探查这样一件古老法器,负担极重。
但他必须找到那个方法——那个或许能在关键时刻,加固封印、甚至暂时闭合裂缝的方法!
就在他神识即将触及玉圭核心的刹那——
“轰!!!”
一声沉闷得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传来!
紧接着,整个侯府地面,乃至整座京城大地,都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桌上的茶盏“哐当”落地碎裂,书架上的书卷哗啦啦滑落,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地震?
林微猛地睁开眼,神识中断,一口逆血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
他扶住桌案,稳住身形,眼中尽是骇然!
这不是普通的地震!
在他神识与玉圭连接的瞬间,他分明感到,那震动源头,来自地底极深处,来自……太庙方向!
伴随着震动传来的,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令人灵魂战栗的阴冷气息——那是封印被剧烈冲击时,泄漏出的、属于裂缝另一侧的“气息”!
“宁王……他竟真的敢提前强行冲击封印?”林微心中剧震。
震动只持续了短短两三息,便归于平静。
但京城各处,已响起了惊惶的犬吠、孩童啼哭与成人的惊呼。
书房门被猛地推开,云疏影脸色煞白地冲进来:
“公子!方才那是……”
“地动。”
林微迅速收敛心神,沉声道,
“让大家不要慌,应是寻常地动,已经过去了。”
他必须安抚府中人,不能引起更大恐慌。
然而,他心中清楚,这绝不是寻常地动。
几乎就在震动平息的同时,怀中的天衍罗盘突然剧烈震颤起来!
裂纹中的金光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流转,最终凝聚成一道尖锐的金色光束,笔直地指向——皇宫方向!
不,不是皇宫,是皇宫边缘的……钦天监!
林微瞳孔骤缩。钦天监,锁龙井!
那是封印网络的“泄煞口”,也是此刻最脆弱的一环!
宁王若想强行冲击封印,必从那里下手!
而方才那震动,分明是封印被某种外力剧烈冲撞的迹象!
虽然封印尚未破裂,但显然已受损!
“萧北辰!”林微急声喝道。
萧北辰应声而入,显然也被方才的震动惊动:“侯爷!”
“你派去监视宁王府动向的人,可有回报?”
“刚收到消息,”
萧北辰脸色难看,
“就在地动前一刻,宁王府侧门驶出一辆马车,直奔……钦天监方向!
驾车者,疑似谢蕴!”
果然!
林微心念电转。
宁王得知玉圭被夺,狗急跳墙,竟真的选择强行冲击封印!
而地点,正是煞气积聚、封印相对薄弱的锁龙井!
方才那一下,恐怕只是试探或前奏!
“侯爷,我们怎么办?”萧北辰急问。
林微看向窗外。
东方天际,已隐隐泛起一线灰白。
距离天亮,不到一个时辰。
距离御门听政,还有不到三个时辰。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局面虽危,但并非无解。
宁王仓促行动,准备必然不足。
强行冲击封印,动静太大,必会惊动宫中。
他现在要做的,不是去钦天监硬拼,而是……
“等。”
林微缓缓坐下,手指轻叩桌面,
“等宫中反应,等陛下旨意,等……早朝。”
他看向萧北辰:
“你现在立刻想办法,将‘宁王府马车深夜前往钦天监,随后京城地动’这个消息,以最快速度,悄悄透露给太史局的张太史,以及……御史台几位以刚直闻名的御史。
记住,要‘悄悄’,但又要让他们‘恰好’得知。”
萧北辰瞬间明白了林微的用意——这是要将宁王架在火上烤!
深夜密会钦天监监正,随后京城地动,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足以在朝堂上引发无数猜疑与攻讦!
届时,无论宁王如何辩白,都将陷入被动!
“末将明白!这就去办!”
萧北辰匆匆离去。
林微重新看向案上的青玉圭,眼神锐利如刀。
风暴已起,避无可避。
那便迎上去,在这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赌上一切,劈开一条生路。
他再次闭上眼,神识不顾损耗,决绝地撞向玉圭最深处。
必须在早朝之前,找到那个方法!
窗外的天色,在无人觉察中,又亮了一分。
距离决定这座帝都命运的时辰,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