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镇北大将军府。
盛夏的炎热被高墙深院阻隔在外,但书房内的空气却比酷暑更令人窒息,仿佛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冰鉴里散发的丝丝凉气,丝毫无法驱散那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的紧张。
周龙杰端坐于巨大的云州舆图之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而沉闷的轻响。
禄东赞这只老狐狸被他困在驿馆,犹如龙困浅滩,但猛兽临死前的反扑往往最为致命。他不敢有丝毫松懈,布下的天罗地网必须毫无疏漏。
烛火微微摇曳,夜影如同他名字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书房角落的阴影里,连衣袂摩擦的声音都未曾发出。
“相爷,”夜影的声音低沉而平稳,“那哑仆开口了。”
周龙杰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下,目光如电般射向夜影:“说。”
“我们用了些非常手段,他终于承认并非天生聋哑,乃是禄东赞早年精心培养的死士之一,极擅伪装与密写之术。”
夜影禀报道,“他交代,除了利用佛经传递消息外,禄东赞还曾预设另一种联络方式——通过定期更换驿馆内某种特定熏香的味道浓淡或种类变化,向馆外可能的接应点传递简单的预置信号,如‘安全’、‘危险’、‘按计划行事’等。”
周龙杰眼神微眯,寒光乍现:“熏香?好隐蔽的手段!若非这哑仆开口,我们几乎被瞒天过海。查!立刻彻查驿馆内所有香料、香炉来源,近日消耗记录,乃至灰烬处理!禄东赞心思缜密,绝不会只依赖一种方式。这熏香之法,或许只是他备用的后手之一,甚至可能已被启用而我们未能察觉!接应点必然存在,给本相挖出来!”
“是!属下已加派人手,对驿馆实行更严格的管控,一应物品只进不出,连每日的菜蔬肉类都严查来源。”
夜影领命,随即又道,“另外,京城冯异将军传来密报,他们根据我们之前提供的吐蕃使团及靖王府关联人员名单,暗中排查后,发现吏部一名郎中和京畿卫一名副将行为确有可疑,近期多有异常走动,目前已在其宅邸外围布控,静观其变。秦岳将军那边也已将皇城与东宫防卫等级提升,明哨暗岗增加三成,目前尚未发现异常动向。”
周龙杰微微颔首,脸上却并无半分轻松。
京城的暗流只是因他的预警和太子系的强势应对而暂时被压制,隐患犹在,如同地火运行,并未真正消除。
真正的风暴眼,依旧在云州,在禄东赞这颗随时可能引爆的惊雷身上。
就在这时,长史苏文清手持一封火漆密信,步履匆匆而入,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眼中却难掩凝重与一丝兴奋:“相爷,八百里加急,江南苏砚大人密信!海宁州有重大进展!”
周龙杰精神一振,立刻接过被汗水微微浸湿的信封,验看火漆无误后,迅速拆开阅览。
信纸上是苏砚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笔迹。
他详细禀明了如何利用周龙杰昔年在江南留下的旧日情分(钱有亮、陈明远)作为突破口,巧妙撬动了海宁看似铁板一块的局面。
接着,笔锋一转,描述了靖王党羽在察觉危机后的疯狂反扑:如何威胁利诱试图稳住钱有亮,如何动用官面力量严厉打击倾向改革的盐商沈万川,企图杀鸡儆猴。
信末,苏砚的言辞变得铿锵决绝:“……靖王已狗急跳墙,江南决战之势已成,不可避免。然则,经此连番动作,盐商之心已浮动不安,漕帮兄弟之义气亦堪驱策。臣已暗中布置,做好万全准备,决意趁此机会,与靖王势力正面一搏,力争一举掌控两淮盐政,为朝廷筹足平定西域、稳固北疆的巨额军饷。唯今所盼,便是西域阿璃将军与云州相爷您这边,能早日奠定胜局。只要西域吐蕃攻势受挫,云州禄东赞无法兴风作浪,则江南靖王失去外援与指望,其势必颓,危局自解!”
周龙杰一字一句看完,长长地舒了一口积压胸中已久的浊气,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由衷的赞许之色:“好!好一个苏子瑜(苏砚字号)!临危受命,深入虎穴,竟真被他在这铜墙铁壁上撕开了一道口子!能在如此逆境之下,不仅稳住阵脚,更能果断抓住时机,反守为攻,甚好!真乃国士之才,未负太子殿下厚望!”
他沉吟片刻,眼中锐光闪动,对苏文清吩咐道:“文清,立刻以本相的名义,再向太子殿下上一道密奏,详陈江南最新进展,尤其要突出苏砚之功与当前决战态势。并奏请殿下,为应对江南瞬息万变之局,赋予苏砚‘临机专断,先斩后奏’之权,以便其能最大程度震慑靖王宵小,便宜决断!”
“下官明白!这就去拟写奏章!”苏文清深知事关重大,立刻领命而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周龙杰独自踱步到那幅巨大的江山舆图前。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地图,从烟雨朦胧、战云密布的江南,移到黄沙漫漫、杀机四伏的西域,最终,落回脚下这片北疆重镇云州。
三方局势,如同三盘紧密相连、气机交感的大棋,任何一处的胜负,都直接影响着另外两处的平衡。
江南苏砚的突破,无疑是一剂强效的强心针,极大地鼓舞了士气,但也意味着靖王的反扑必将更加疯狂酷烈,苏砚面临的凶险有增无减。
西域那边,阿璃正与那个狡猾如狐的吐蕃大将“沙狐”进行着意志与谋略的生死博弈,胜负难料。
而云州,他周龙杰坐镇的这盘棋,则是核心中的核心!
他必须像最老练的猎人一样,死死按住禄东赞这条最大的毒蛇,确保他不能向吐蕃国内发出任何指令,不能与靖王暗通款曲,更不能让他有机会逃脱!唯有如此,才能为江南和西域的战斗创造最有利的条件。
“禄东赞……你的狂妄,你的野心,也该到此为止了。”周龙杰负手而立,望着驿馆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冰冷彻骨的杀机。
他决定,不能再被动等待,必须再给这只困兽施加一重压力,加速其心理防线的崩溃。
他唤来一名绝对忠诚的亲信将领,低声耳语,面授机宜。
翌日,一份来自京城、内容经过精心“修饰”和“泄露”的塘报副本,被一名“疏忽”的驿卒,“无意间”混入了送入吐蕃驿馆的普通文书之中,美其名曰供禄东赞丞相“解闷”,了解中原风物。
这份塘报文字隐晦,却恰好“透露”出一些关键信息:大周朝廷对吐蕃近期在边境频繁的“异动”高度关注,已有大臣在御前提议,应进一步强化河西走廊的防务,甚至……可考虑秘密重启与西突厥某些残存部落的联络,尝试构筑一条共同遏制吐蕃扩张的隐形战线。
这份塘报的真假难辨,但其间透露出的战略意图,却像一根淬毒的冰刺,精准地扎进了禄东赞的心里。
大周朝廷竟想联合西突厥?若此事成真,对吐蕃将是前所未有的战略包围和巨大威胁!
远在逻些的赞普得知此讯会如何震怒?吐蕃朝中那些一直与他政见不合、觊觎他权位的政敌,又会如何借此机会大肆攻讦,动摇他的地位?
焦虑、猜疑和恐惧,如同沼泽中滋生的毒草,在禄东赞看似平静的外表下疯狂蔓延、缠绕。
他感觉自己正坠入一张无形而坚韧的蛛网,每一次挣扎,换来的都是更紧的束缚。
他原本计划调动屯驻在百里之外的数万吐蕃重甲士兵,伺机在云州、代州边境制造紧张态势,可此时却不敢轻举妄动。
他担心,一旦挑起边衅,势必在吐蕃朝中掀起轩然大波。赞普身边虽有达玛等主战派势力,可更多的却是像巴图这样主张与大周和平共处的主和派。
更何况他心中清楚:此次阿璃西征,代州的萧铁鹰、孙锐,以及云州的周达、邓军、张武等,一众燕云十八骑旧部,乃至北府新燕云新锐将领,都并未随行——这是为何?
不正是大周在暗中蓄力,以应对他埋伏在百里之外的那数万吐蕃甲士吗?
周龙杰、萧阿璃、李崇等人,又岂是纸上谈兵之辈?
周龙杰这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正不疾不徐地,一层层剥开他的伪装,一点点割裂他的冷静,将他的心理防线推向崩溃的边缘。
云州棋局,表面波澜不惊,暗地里却已到了图穷匕见、收官决胜的关键阶段。
周龙杰这位执棋多年的国手,正不动声色地落下一枚枚棋子,将对手的所有退路逐一封死。
一场足以撼动天下格局的无声惊雷,正在云州上空缓缓凝聚、酝酿,只待那石破天惊的最终爆发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