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在机房和档案室的高强度工作,让顾屿有些疲惫。这天下午,乡镇府的网络出现了一些波动,影响了档案录入和上传的速度。顾屿检查后判断是外部线路或设备问题,需要联系镇上的宽带维护人员。
等待维护人员的间隙,他终于有机会放慢脚步,真正打量这座小镇。
清溪镇依水而建,一条不宽的青石板路沿着河岸蜿蜒,两旁是有些年头的吊脚楼,木质的窗棂雕着古朴的花纹。午后阳光斜照,炊烟从许多人家屋顶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柴火饭特有的香气和淡淡的河水腥气。老人们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晒太阳,用难懂的方言闲聊着,目光温和而好奇地追随着他这个外来的“学生娃”。
镇子很小,生活节奏缓慢得几乎凝滞,与江城那种高效而拥挤的都市感截然不同。一种宁静而略带滞重的氛围笼罩着这里。
镇口有棵巨大的老槐树,树下聚着些人在下棋、闲聊。旁边一个小卖部门口,摆着一台老式电视机,屏幕正闪烁着雪花点,老板在一旁嘟囔着信号不好。
顾屿走过去看了看,是卫星信号接收器(大锅盖)的接口有些松动老化。他从小卖部老板那借了把钳子和一些电工胶布,三两下就帮忙固定好了接口,屏幕立刻清晰起来。
“哎哟!谢谢啊小伙子!厉害厉害!”老板连声道谢,围观的几个老人也投来赞许的目光。
这时,一对看起来也是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女走了过来。男生个子高高,皮肤黝黑,穿着运动服,很阳光的样子;女生文静秀气,戴着眼镜,手里还拿着本书。
“哇,同学,技术可以啊!”男生主动打招呼,声音爽朗,“你是明江大学来社会实践的吧?我们是师范学院的,在这边支教半年了。我叫陈启明,她叫楚雨。”他指了指身边的女生。
“你们好,我叫顾屿。”顾屿点点头,简单介绍了自己。
“我们就住在小学宿舍那边,离你们招待所不远。”陈启明很健谈,“这几天看你们忙进忙出的,是在弄机房和档案吧?辛苦了辛苦了!这里条件确实差。”
一旁的楚雨也微笑着对顾屿点头示意,但笑容里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忧郁。
闲聊中,顾屿了解到陈启明和楚雨是大四同班同学,也是情侣,一起来这里完成毕业前的支教任务。陈启明对这里的一切充满了热情,滔滔不绝地讲着孩子们多么可爱,山水多么美,他甚至已经和校长谈过,希望毕业后能正式留下来。
“我觉得在这里特别有意义!能真正为这些孩子做点事,比留在城里卷生卷死强多了!”陈启明眼神发亮,语气激动。
然而,他身边的楚雨却微微低下了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书页。
顾屿敏锐地感觉到气氛有些微妙。
果然,傍晚顾屿从乡镇府回招待所的路上,在经过小学后面的一片小菜地时,无意中听到了压抑的争吵声。
是陈启明和楚雨。
“……启明,你不能只考虑你自己!我爸妈就我一个女儿,他们身体也不好,一直在催我回去考编,找个稳定工作……我不能那么自私!”楚雨的声音带着哭腔。 “回去?回去然后呢?过着一眼看到头的生活?小雨,你看着这些孩子,你舍得走吗?我们在这里的努力没有意义吗?”陈启明的声音痛苦而急切。 “有意义!当然有意义!可是意义能当饭吃吗?能给我爸妈养老吗?现实不是只有理想和热血!”楚雨反驳道,声音颤抖,“你总说未来未来,我们的未来在哪里?就在这里守着大山吗?” “为什么不行?只要我们在一起……” “在一起?在一起喝西北风吗?这里一个月补贴才多少钱?以后买房、生孩子、教育怎么办?陈启明,我们不能活在真空里!”
争吵戛然而止,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声和沉重的呼吸声。
顾屿站在原地,进退两难。他无意窥探别人的隐私,但这场发生在夕阳下的争吵,却如此真实地剖开了理想与现实的残酷割裂。
过了一会儿,他看见楚雨抹着眼泪,低头快步从小路另一头离开了。陈启明则烦躁地蹲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背影写满了痛苦和迷茫。
顾屿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悄悄转身离开。
晚上,他在招待所楼下遇到独自坐着看星星的陈启明。对方看到他,勉强笑了笑,递给他一罐本地产的啤酒。
“不好意思啊,下午……让你看笑话了。”陈启明声音有些沙哑。 顾屿摇摇头,接过啤酒,在他旁边坐下。 “很难,对吧?”陈启明望着星空,像是在问顾屿,又像是在问自己,“选择一条别人觉得不对的路。” 顾屿喝了一口啤酒,味道微苦:“没有对错,只是选择不同。” 陈启明苦笑了一下:“是啊,选择……可她觉得我的选择,毁了我们的未来。”他长长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这里需要我,孩子们需要我。这种被需要的感觉,比在大城市里当一个可有可无的螺丝钉,实在多了。”
过了一会儿,顾屿又在走廊遇到眼睛红肿的楚雨,她似乎是去水房洗漱。 看到顾屿,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轻声说:“顾屿同学,让你见笑了……其实,我很佩服启明,真的。他有热情,有理想……只是,我没办法像他那么纯粹。我……我得考虑很多现实的东西。”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挣扎。
顾屿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们任何一方。他只能做一个沉默的倾听者。
这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径,同样沉重,同样充满无奈。 陈启明的理想主义炽热而勇敢,楚雨的现实考量也同样无可指摘。并没有谁对谁错,只是人生走到了一个必须做出选择的岔路口。
夜色中的清溪镇安静极了,只有偶尔的狗吠声和远处模糊的水流声。
顾屿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老旧的电风扇缓慢转动,脑子里却回响着那对情侣的争吵。
意义是什么? 是像陈启明那样,扎根于具体的土地,被具体的需要所定义? 还是像楚雨那样,承担起对家庭和自身安稳的责任? 或者,是像沈知遥那样,永远目标明确,高效冷峻地完成一个又一个任务? 亦或是像自己此刻,试图用技术去打通一点点障碍,带来微小的改变?
他没有答案。
清溪镇的夜晚,安静地包裹着所有人的迷茫、坚持、妥协与不甘。 而明天的太阳升起,生活仍将继续,choices 终须做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