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浓稠的墨,将出租车吞没又吐出。车子最终停在一个与周围霓虹格格不入的街区入口。路灯昏暗,映照出斑驳的墙面和坑洼的水泥路。这是顾屿从未想象过的江城角落——一个仿佛被时代遗忘的老旧小区。
“就……就这里。”许忆眠含糊地指了一下,挣扎着想自己下车,脚步却一个趔趄。顾屿连忙付了车钱,一手紧紧搀住她的胳膊,另一手拎起那个沉甸甸的纸箱。
楼道的感应灯坏了,顾屿用手机照明,才看清脚下陡峭的水泥台阶。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岁月沉淀的气息。一楼所谓的门禁形同虚设,铁门歪斜地敞开着。他们一步一步,缓慢地向上攀爬,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响,伴随着许忆眠沉重而紊乱的呼吸。每上一层,腐朽的气息便浓重一分,仿佛在丈量着生活的沉重。
终于到了四楼。许忆眠靠在冰冷剥落的墙壁上,微微喘息,指了指一扇漆皮脱落的深绿色铁门。“钥匙……在包里。”
顾屿放下箱子,接过她递来的那个磨损严重的单肩包。里面东西不多,他很快摸到了一串冰凉的钥匙。借着手机光,他试了两把,才找到正确的那一枚。锁芯转动,发出干涩的“咔哒”声,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淡淡药味和旧家具气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顾屿扶着她跨进门坎,摸索着在墙边找到了灯绳。拉亮灯,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了屋角的黑暗,却也将满屋的窘迫照得无处遁形。
房间狭小逼仄,墙壁泛黄,天花板角落有雨水渗漏的痕迹。家具极少,一张旧木桌,两把椅子,一个掉了漆的衣柜,还有那张铺着素色但洗得发白床单的单人床——这便是全部。几件叠好的衣服和一个塞满书的纸箱堆在墙角,像是已经整理好准备离开的行装。地上铺着一块边缘卷起、颜色黯淡的旧地毯。
许忆眠被他扶着,脚步虚浮地走向床边。她的米白色针织衫在KtV的拉扯和路上的颠簸中有些凌乱,领口微斜,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锁骨;裙摆也皱巴巴的。这种无意中流露的、带着醉后慵懒的脆弱,在昏黄灯光下,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易碎的美感。
顾屿移开目光,将她小心地扶坐在床沿。“我给你倒杯水。”他声音有些干涩。
他走到那张唯一的桌子前,想找个杯子。目光扫过桌面,却猛地定住了——桌角散落着好几个不同品牌的空止痛药瓶和药板,数量多得触目惊心。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沉默地找到一个相对干净的玻璃杯,在水龙头下冲洗了很久,才接了一杯温水。
走回床边,许忆眠闭着眼,眉头微蹙,似乎很难受。顾屿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将水杯递到她唇边。“喝点水,许姐。”
她顺从地小口喝了几口,冰凉的水似乎让她清醒了些许。她睁开眼,眼神依旧迷蒙,但认出了顾屿,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感激,也是难堪。
“好点了吗?”顾屿问,将水杯放在床头一个充当床头柜的木箱上,“你休息吧,我……我先回去了。”
他站起身,觉得再待下去实在不合适。然而,就在他转身欲走的瞬间——
许忆眠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像是压抑已久的堤坝终于崩溃。她猛地从身后抱住他的腰,脸颊紧紧贴在他挺直的背脊上,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他的外套。
“别走……”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绝望的颤抖,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顾屿……求你……留下来好不好……就今晚……我想为你……做些什么……”
顾屿的身体瞬间僵住。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传来的温热和战栗,能听到她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和哀求,让他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他下意识地想转身,刚侧过一半,许忆眠却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勇气,踮起脚尖,仰起脸,将一个带着泪咸味和酒气的、仓促而冰凉的吻,印在了他的唇上。
那个吻很短暂,只有几秒,却像一道电流击中了顾屿。他完全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然而,吻一结束,许忆眠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他,踉跄着后退两步,跌坐在床上。她双手死死捂住脸,羞愧和绝望的泪水从指缝中汹涌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肩膀剧烈耸动,“我失态了……我不该这样……对不起……你走吧……快走……”
看着她瞬间从失控的依恋跌入巨大的自我厌恶,顾屿心中所有的诧异、尴尬都被一种深切的怜惜所取代。他没有离开,反而走上前,在床边蹲下身,犹豫了一下,然后伸出手,轻轻地将颤抖不已的她揽入怀中。
“没事了……许姐,没事了……”他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声音低沉而温柔,“想哭就哭出来吧,我在这儿。”
他的怀抱像是一个安全的港湾。许忆眠先是僵硬了一下,随即仿佛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在他怀里放声痛哭起来,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恐惧、孤独和不舍都哭出来。哭声在简陋的小屋里回荡,凄楚而绝望。
顾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她,任由她的泪水打湿自己的肩头。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单薄和冰冷,能感受到那哭声里承载的、远超他想象的重量。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抽泣,最终,筋疲力尽的许忆眠在他怀里沉沉睡去,只是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依然紧锁,偶尔还会发出一两声模糊的呓语。
顾屿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平在床上,为她脱掉鞋子,拉过那床单薄的被子,仔细盖好。他站在床边,看着她在昏黄灯光下苍白而憔悴的睡颜,又看了看桌上那些空药瓶,和墙角那堆打包好的行李。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她的状态太不对劲了,不仅仅是辞职和醉酒那么简单。那些药瓶,她刚才崩溃的情绪,这一切使他不能就这样离开。
他轻轻叹了口气,搬过房间里那把唯一的旧木椅,放在床边。然后,他关掉了刺眼的主灯,只留下墙角一盏功率很低的小夜灯,发出微弱而温暖的光晕。
他坐在椅子上,背脊挺直,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窗外是江城沉沉的夜,偶尔有车辆驶过的声音遥远地传来。屋内,只有许忆眠均匀而轻微的呼吸声,以及时间缓慢流淌的痕迹。
这一夜,他决定留下。不是出于任何暧昧的念头,而是出于一种更深的责任感,一种对眼前这个脆弱生命的、无法袖手旁观的守护。少年的热血或许无法立刻荡平世间的恶,但至少,可以在此刻,为需要的人点亮一盏微光,守护一个不安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