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沉沉地坠向黑风寨西边的山脊,将最后一点吝啬的光线泼洒在寨前那片被血与火反复蹂躏过的山坡上。浓得化不开的硝烟混合着刺鼻的血腥、皮肉烧焦的恶臭、以及排泄物的污浊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战场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屠宰场。尸体层层叠叠,姿态扭曲,凝固着临死前的惊恐、绝望或疯狂。折断的兵器、散落的箭矢、破碎的木盾、烧焦的残骸,与暗红发黑、几乎浸透每一寸泥土的血污交织在一起。几只大胆的乌鸦已经迫不及待地落下,发出刺耳的聒噪,在尸体间跳跃,啄食着暴露的伤口。更远处,隐约传来野狼凄厉的长嚎,被山风卷送过来,更添几分毛骨悚然的死寂。
寨门洞开着,如同疲惫巨兽喘息的口。雷横、杜迁带着浑身浴血的战士,押解着垂头丧气、眼神惊恐的俘虏,如同一条蜿蜒的血色长蛇,缓慢而沉重地淌回寨内。每一个归来的黑风寨战士,脸上都看不到胜利的狂喜,只有劫后余生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他们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脚步踉跄,眼神空洞地望着脚下被血浸透、泥泞不堪的土地。
广场中央,那面“孙”字血旗在晚风中无力地飘动,旗杆下那块刻着“斩”字的青石板,基座下的暗红泥土似乎又深了几分。
孙逊站在洞开的寨门口,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他左肩的箭伤处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麻布下的温热感告诉他伤口又崩开了。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静。目光缓缓扫过归来的队伍,扫过那些熟悉或不熟悉、此刻却都带着累累伤痕的面孔,最终落在队伍最前方那个如同血狱里爬出来的身影上。
雷横。
他赤膊的上身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被厚厚一层暗红近黑的血痂覆盖,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翻卷着,随着他沉重的呼吸微微起伏。他独眼中的凶光已经褪尽,只剩下一种燃烧殆尽的灰烬般的疲惫和麻木。他沉默地走着,手中那柄朴刀拖在地上,刀尖在血泥中划出一道粘稠的痕迹。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如同血人般的老卒,步履蹒跚。
杜迁走在雷横稍后一步,魁梧的身躯也添了几道新伤,半旧的皮甲破损不堪。他脸色凝重,沉稳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指挥着刘三、王老蔫等人收押俘虏、收缴堆放在寨门内侧缴获的武器。
“哥哥……”雷横走到孙逊面前,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试图挺直腰板,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贺彪……死了。”
孙逊的目光在雷横身上那几道狰狞的伤口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辛苦了,兄弟。” 没有过多的言语,所有的肯定和慰藉,都在这简短的四个字里。
“清点。”孙逊转向杜迁,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
杜迁深吸一口气,古铜色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开始用他那沉稳浑厚的声音,报出一个个冰冷的、浸透着鲜血的数字:
“能战之兵……清点完毕。”杜迁的声音在死寂的广场上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地,“昨夜守寨,战死兄弟……十七人。今日出战,阵亡……八人。重伤……无法再战者,十一人。轻伤……不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相互搀扶、气息奄奄的幸存者,声音愈发低沉:“老兄弟……算上还能站着的……只剩十九人。”
十九人!
这个数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那些跟随孙逊从鬼哭涧血泥中爬出来、熬过田家堡背叛、在昨夜箭雨擂木下并肩死战的老卒啊!如今,只剩下这寥寥十九个还能勉强站立的身影!广场上响起压抑的、无法控制的抽泣声,是那些失去同乡、失去手足的降兵发出的悲鸣。
“降兵……”杜迁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原黑风寨降兵,战死、逃亡、伤重不治……折损过半。新俘获野狼峪、卧牛寨降兵……一百六十三人。已收缴兵器,严加看管。”
一百六十三张惶恐、麻木、带着伤痕的脸,在寨墙角落被圈在一起,由刘三、赵老四带着还能动弹的老卒持刀看守着。他们看着广场上堆叠的同袍尸体,看着那面血旗和斩律石碑,眼神中充满了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缴获……”杜迁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微弱的亮色,“从野狼峪溃兵和卧牛寨营地,抢回粟米约……一百二十石。劣质皮甲三十余副,破损环首刀、长矛等兵器一百余件。另……野狼峪营中遗弃伤马三匹,已牵回。”
一百二十石粮食!这在平时足以让整个寨子欢呼雀跃!但此刻,广场上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默。粮食是用命换来的!是用兄弟的血肉铺就的!
孙逊的目光越过缴获的粮袋和兵器,最终落在议事木屋的方向。那里,是比战场更让他揪心的战场。
仿佛感应到他的目光,木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张青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烧伤的半边脸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更加狰狞可怖,药膏下的创面依旧暗红。他完好的那只眼睛布满血丝,脸色灰败,整个人虚弱得几乎站立不稳,全靠扶着门框。他完好的右手,紧紧攥着一卷粗糙的麻布,上面用炭条密密麻麻记录着触目惊心的数字。
“哥哥……”张青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沉重,“粮……加上缴获……总计……约三百五十石……省着点……够……够全寨嚼用……月余……”
他喘息着,目光扫过广场上堆积的尸体和哀嚎的伤员,声音更加艰涩:“药……彻底没了……金汁……熬金汁的粪料……也……也耗尽了……伤药……一点渣滓……都没了……”
他的目光,最终带着深深的忧虑和一丝绝望,投向屋内:“史进兄弟……高烧……不退……伤口……流脓水……气味……不对……二丫采回来的药……只能……吊着命……拖……拖不起了……”
孙逊的拳头在身侧猛地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三百五十石粮食换来的,是满目疮痍和药尽援绝!史进在鬼门关徘徊,张青油尽灯枯,还有那么多重伤员在死亡线上挣扎!
“降兵……如何处置?”杜迁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重的寂静,目光看向角落那群惶恐不安的新俘虏。
孙逊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那一百多张惊惧的脸。最终,定格在牛莽死后、卧牛寨残部中一个还算强壮的汉子身上,那人眼神躲闪,带着惊惧和一丝茫然。
“你。”孙逊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那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叫什么?”
那汉子吓得一哆嗦,噗通跪倒在地:“回……回孙头领……小的……小的叫刘大壮……”
“刘大壮。”孙逊的声音冰冷,“带着你卧牛寨剩下的兄弟,打散编入刘三、赵老四的队里。告诉他们规矩——斩律石碑上的三条,敢犯一条,杀无赦!守规矩,有饭吃,有功赏。”
“谢……谢孙头领!谢孙头领不杀之恩!”刘大壮如蒙大赦,带着哭腔连连磕头。他身后那些同样绝望的卧牛寨降兵,眼中也瞬间燃起一丝卑微的求生希望。
“刘三!赵老四!”孙逊看向那两个最早跟随他的降兵队头。
“在!哥哥!”两人立刻挺直腰板,眼中带着被委以重任的激动和一丝紧张。
“你们,各升一级。暂代战兵营副队正。管好你们的人,带好新来的。有功者赏,有过者罚,乱军心者,立斩!”孙逊的声音斩钉截铁。
“是!哥哥!”刘三和赵老四激动地抱拳,声音带着颤抖。地位的提升,意味着责任,也意味着他们真正被纳入了核心。
孙逊不再看他们,目光最后扫过整个广场:堆积的尸体、哀嚎的伤员、疲惫麻木的战士、惶恐不安的降兵、空气中弥漫的死亡和绝望的气息……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如同垂死巨兽吐出的血沫,涂抹在伤痕累累的寨墙上,涂抹在那面猎猎作响的“孙”字血旗上。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寨外那片被暮色和硝烟笼罩的、仿佛潜藏着无数未知凶险的群山。野狼峪贺彪虽死,其凶名笼罩下的余部、其他觊觎黑风寨的势力、还有那如同跗骨之蛆的药草短缺……危机远未结束。
“清点伤员……优先救治……”孙逊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却依旧沉稳,“粮食……按张青定的新例分配……伤者……多给一口……药……”他顿了顿,那个“药”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无力感。
“雷横,杜迁。”他看向身边两个最坚实的臂膀,“守好寨子……今夜……怕是不会太平。”
雷横沉默地点了点头,独眼中疲惫深处,重新燃起一丝警惕的凶光。杜迁沉稳应诺:“哥哥放心。”
孙逊不再言语,转身,拖着同样疲惫不堪的身体,一步步走向那座弥漫着草药苦涩和死亡气息的木屋。他的背影在残阳如血的光影里,显得异常沉重而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