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邳城的“胜利之夜”,没有欢庆的锣鼓,没有畅饮的烈酒,只有一片死寂的忙碌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绝望。
孙逊在城头吹了半夜的冷风,直到身子都冻得有些麻木,才被裴宣近乎强硬的“请”回了作为临时指挥所的城楼偏厅。厅内点着几盏昏暗的油灯,勉强驱散了些许寒意,却驱不散人心头的阴霾。朱武已经伏在案几上,借着微光,用炭笔在一块破旧的羊皮上勾画着什么,眉头紧锁。李应则在一旁,对着几卷竹简,手指在算筹上飞快地拨动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孙逊刚坐下,李应就抬起了头,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主公…清点出来了。”
“说。”孙逊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
“战前,我军能战之兵,算上刚整编不久的部分降卒,共五千三百余人。”李应顿了顿,喉头滚动了一下,“此役过后…阵亡两千一百余,重伤失去战力者四百余,轻伤但暂时无法作战者…约七百。眼下…尚能持械登城、或可参与修补工事者…不足两千一百人。”
厅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五千三,对两千一。一场“胜利”,打没了一大半!孙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昨日还生龙活虎的一张张面孔,此刻已化作了城外那片尸山血海的一部分。
“重甲骑兵…”呼延灼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痛楚和疲惫。他不知何时也进了厅,沉重的甲叶上沾满了泥泞和凝固的血块。“连环甲马…出战前尚有三百二十骑,披甲战马三百八十匹。如今…能站着的甲骑…只剩六十七骑。重甲损毁、无法修复者…近七成。战马…战马…折损近三百匹,余者大多带伤,短期内无法再披重甲冲阵…” 这位铁打的汉子,说到最后,声音竟有些哽咽。那些重甲骑兵,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心血,是他纵横沙场的倚仗,一夜之间,几乎被打光了。
“破甲队呢?”孙逊睁开眼,看向徐宁。徐宁的脸色同样不好看,但眼神还算镇定。
“破甲队战前编制五百人。”徐宁沉声道,“阵亡一百七十三人,重伤三十九人,轻伤者皆可再战。拆甲七式练得精熟的骨干…折损近半。”他顿了顿,补充道,“所幸缴获江东军遗弃的钩镰兵器近百件,虽多有损坏,但核心构件尚存,可供研究其构造弱点,也可用来训练新卒如何应对。”
“钩镰…”孙逊咀嚼着这两个字,感觉牙根都在发酸。就是这玩意儿,让呼延灼的王牌几乎全军覆没,让他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朱武军师,细作派出去了吗?”
朱武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已挑选了三队最精干的斥候,由戴宗亲自带领其中一队,另两队由他手下最得力的老夜不收率领。趁着夜色和混乱,一个时辰前已分批潜出城,分三路向淮阴方向渗透。最迟明日晚间,应能传回第一波消息。”
孙逊点点头,这是目前唯一能做的了。他目光转向李应:“粮草呢?”
李应的脸色更难看了,他指着竹简上的数字:“主公…这才是最要命的。原本城中存粮,加上从陈氏坞堡缴获的,尚能支撑近两月。但昨日激战,为了支撑将士们搏命,消耗远超预期。更兼…江东军退走时,纵火焚烧了他们无法带走的攻城器械堆栈,火势蔓延,波及了靠近西城墙的两处临时粮仓…”
“什么?!”孙逊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
李应苦着脸:“虽经全力扑救,但…仍有近八千石粮秣被焚毁!如今…城中存粮,即便按最苛刻的口粮配给…也仅够…支撑十五日。”
十五日!
这个数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断粮的恐惧,比敌人的刀枪更令人绝望。孙逊颓然坐回椅子,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赢了?这算什么赢?人打光了,甲打没了,粮也要没了!孙策只需要在城外扎稳营盘,围上十天半个月,下邳城不攻自破!
“裴宣!”孙逊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豁口修补如何?”
裴宣一直像根铁柱般立在门边,闻言上前一步,声音冷硬如铁:“征发全城青壮民夫三千余人,通宵赶工。已用砖石、木料、沙袋填堵豁口主体,外层…如朱军师所言,堆砌敌我双方阵亡将士及战马尸身…浇灌泥浆冻结,勉强可阻步卒攀爬。但…若江东军再用投石机猛攻,或挖掘地道,此临时工事…不堪一击。彻底修复城墙,非一日之功,且…缺少足够石料和夯土。”
孙逊沉默了。厅内只剩下压抑的喘息声和油灯的噼啪声。胜利的余烬冰冷刺骨,残酷的现实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撕开血淋淋的皮肉,露出里面绝望的骨头。
“报——!”一个浑身是泥、脸上带着血痕的传令兵跌跌撞撞冲进厅内,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哭腔,“主公!各位将军!史…史进将军他…他不好了!”
“什么?!”孙逊如遭雷击,猛地站起来,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厅内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史进,那个第一个追随他、如同定海神针般的九纹龙,是这支队伍最初的魂!
孙逊顾不上其他,拔腿就往外冲。裴宣、朱武、徐宁等人也立刻跟上。
临时安置重伤员的营房设在相对安全的内城一处大宅院里,离城楼不远。还没进门,浓烈的血腥味和草药味就混合着伤员的呻吟扑面而来。营房内外,一片愁云惨雾。二丫带着医护营的妇孺们穿梭忙碌,个个眼睛红肿,脸上满是疲惫和泪痕。
史进被单独安置在一间相对安静的厢房里。安道全正俯身在他床前,背影佝偻得厉害。曾经魁梧雄壮的九纹龙,此刻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脸色灰败得如同金纸,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他身上缠满了渗血的麻布,最触目惊心的是胸口一处,麻布被染成了深褐色,隐隐还有新的血渍在缓慢渗出。
“安神医!史进兄弟怎么样?!”孙逊冲到床边,声音都在发抖。
安道全缓缓直起身,转过身来。一夜之间,这位神医仿佛老了十岁,原本只是鬓角微霜,此刻竟已满头华发!他眼窝深陷,布满血丝,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
他对着孙逊,沉重地摇了摇头,声音嘶哑低沉:“主公…史进兄弟…伤得太重了。旧创本已深入肺腑,全靠一口精纯内息和意志强撑着。昨日城头血战,他强行催谷,力斩敌酋,引得旧创彻底崩裂…更要命的是,最后被那江东悍卒临死反扑的一撞…断骨刺入肺腑更深,内出血…止不住…”
安道全的话像冰锥一样刺进孙逊的心。他看着史进气若游丝的样子,想起他初遇时那豪气干云的模样,想起他一次次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心如刀绞。
“难道…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孙逊抓住安道全的手臂,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安道全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有!但…九死一生!需立刻行‘刮骨切肉’之术,强行取出那截断骨!此术凶险万分,史进兄弟此刻气血两亏,生机微弱,稍有不慎,立时毙命!而且…即便侥幸成功,也需神药吊命,静养经年,且…功力尽废,寿元大损!”
刮骨切肉!孙逊倒吸一口凉气。光是听着就让人头皮发麻。他看着史进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又看看安道全那决然的眼神。不刮,必死无疑!刮了,还有一线渺茫的生机!
“刮!”孙逊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睛赤红,“安神医!请你务必…务必救他!需要什么药?我去找!倾家荡产也找来!”
安道全点点头,不再废话,立刻转身吩咐助手:“准备!烈酒!沸水!火烤金针!最利的薄刃小刀!还有…把我珍藏的那支百年老参切片备好!快!”
房间内顿时忙碌起来,气氛紧张得让人窒息。孙逊等人被请到了门外,只能焦急地等待。里面很快传来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骨头的声音,还有安道全低沉急促的指令声。偶尔能听到史进即使在昏迷中,也因剧痛而发出的无意识闷哼。
每一次闷哼,都像鞭子一样抽在孙逊的心上。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从营房外传来,还夹杂着粗野的喝骂和刀剑出鞘的铿锵声。
“怎么回事?”裴宣眉头一拧,冷声问道。
一个负责维持营房秩序的亲兵快步跑来,脸上带着愤怒:“禀告主公,裴军师!是…是降卒营那边闹起来了!有几个刺头不服管束,煽动人心,说…说我们苛待俘虏,要把他们当炮灰填城墙!为首的是那个叫王麻子的!”
裴宣脸色瞬间阴沉如铁,眼中寒光四射:“找死!”他按住了腰间的铁尺。
孙逊此刻心乱如麻,史进命悬一线,粮草告急,军心不稳,现在降卒营又闹事!一股难以抑制的烦躁和暴戾猛地冲上头顶。
“裴宣!”孙逊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残酷决断,“你亲自去!带上执法队!按《黑风刑律》,煽动哗变者…斩立决!首恶…枭首示众!其余参与闹事者,杖八十,枷号三日!告诉他们,这城若破了,大家都是一个死!想活命,就给我老实点!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乱世…容不得半点妇人之仁!”
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冷酷地下达这种血腥的镇压命令。他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随着史进的血和城外堆积如山的尸体,正在一点点碎裂、硬化。
裴宣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化为绝对的服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他猛地一抱拳:“属下领命!”转身大步离去,铁尺在腰间发出冰冷的碰撞声。
朱武在一旁看着孙逊布满血丝的眼中那决绝的寒光,嘴唇动了动,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他知道,那个在田家堡废墟中立下“共死”誓言的少年郎,正在这血与火的熔炉里,被残酷的现实,一点点锻打成一柄冰冷的、属于乱世的刀。
城外的寒风吹过,卷起营房门口沾染着血迹的草帘。
厢房内,安道全的手术还在继续,那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刮骨声,仿佛在刮着这座城池,也刮着孙逊最后残存的、属于太平岁月的心。断刃的余烬里,只有刺骨的冰冷和求生的挣扎在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