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阴城里那点可怜的发霉陈米,终究没能填饱几千张饿得发绿的嘴。粮仓被迅速搬空,城里能刮的地皮也被裴宣带着铁尺军刮了三尺,可搜刮来的粮食,掺着麸皮草根熬成稀粥,也只够支撑大军再耗个三五天。
时间,成了悬在头顶、滴着毒液的刀。
中军帐里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孙逊坐在主位,脸色比锅底还黑,胸口那股熟悉的闷痛和灼热感从未消失,玉佩紧贴着皮肉,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不断提醒着他淮水边那场血腥的“填河”和他此刻的处境。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张顺那双冰冷愤怒的眼睛,不去想阮小二被抬上岸时青紫的脸和血肉模糊的腿,只把目光死死钉在铺在粗糙木桌上的简陋地图——那指向寿春、指向纪灵屯粮重地芍陂的箭头。
朱武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凝重:“…张顺兄弟昨夜已带人潜回上游芦苇荡,与水鬼营残部汇合。有他在,水底铁网不足为惧,破那铁锁横江,只是时间问题。但…纪灵主力数万,就屯在芍陂,拱卫龙舟和粮仓。我们若不能速战速决,一旦纪灵大军合围,水路就算通了,也成了瓮中之鳖!”
“那就打!”秦明猛地一拍桌子,震得地图都跳了一下。他环眼圆睁,里面燃烧着被饥饿和憋屈点燃的暴躁火焰,“俺带霹雳营打头阵!管他什么鸟将军,一棒子砸扁了事!主公,给俺兵!俺去砸了纪灵的老巢!”
“不可莽撞!”朱武立刻反驳,“纪灵非张勋可比!其麾下乃袁术真正的精锐!兵多将广,营寨坚固!正面强攻,以我疲惫之师,无异以卵击石!必须调虎离山!”
“调虎离山?”孙逊嘶哑的声音响起,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算计,“怎么调?拿什么调?”
朱武深吸一口气,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标记上:“粮道!纪灵大军数万人马,每日消耗粮草如山!其陆路粮道,自汝南郡平舆方向而来,必经‘黑石岗’!此地地势险要,两侧丘陵夹道,是绝佳的伏击之地!若我们能派一支精锐,奇袭此处,焚其粮草!纪灵必惊!一旦他分兵回援粮道,甚至亲自率军北上清剿,芍陂大营必然空虚!那时…”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孙逊和秦明,“就是我水陆并进,直捣黄龙之时!”
“烧粮?!”秦明一听这个,环眼里的暴躁瞬间被一种近乎兴奋的凶光取代!他猛地站起来,巨大的狼牙棒往地上一顿,“这活儿俺喜欢!主公!让俺去!俺保证把纪灵那鸟人的粮车,烧得连渣都不剩!”
孙逊盯着地图上那个“黑石岗”,眼神明灭不定。朱武的计策很毒,很险,但也几乎是眼下唯一可能撕开口子的办法。派秦明去…这团暴躁的霹雳火,够快,够猛,够疯!正适合这种亡命奔袭、一击即走的任务!
“好!”孙逊猛地一拍桌子,也站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涌起一股病态的潮红,眼神锐利如刀,“秦明!就由你带三百最精锐的骑兵!不,不要骑兵!目标太大!全部换成快马轻甲,只带引火之物!今夜就出发!昼伏夜行!务必在三日之内,赶到黑石岗!找到纪灵的粮队!给老子烧!烧得越干净越好!”
他死死盯着秦明,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记住!你的任务就是烧粮!烧完立刻就走!不许恋战!更不许去碰纪灵的主力!你若敢贪功恋战,坏了大事…”孙逊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锥刺骨,“裴宣的铁尺,认得你,老子的军法,可不认得你!”
秦明被孙逊那冰冷的眼神看得心头一凛,但随即被更强烈的战意取代。他咧开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狞笑道:“主公放心!俺秦明晓得轻重!烧粮!烧完就跑!绝不给那鸟人缠住的机会!”他扛起狼牙棒,转身就往外走,雷厉风行,“俺这就去挑人备马!今夜就走!”
看着秦明那如同旋风般冲出去的背影,朱武脸上忧色未减:“主公,此计虽好,但…黑石岗距此两百余里,沿途必有袁军关卡哨探。秦明兄弟性子暴烈…我担心…”
“担心也没用!”孙逊粗暴地打断他,胸口玉佩的灼热感似乎更强烈了,烫得他心烦意乱,“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赌!赌秦明这把火,够快!够烈!能烧疼纪灵!烧出一条生路!”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泼洒在淮北的荒野上。
一支沉默得如同幽灵的队伍,在起伏的丘陵和稀疏的林地间疾驰。没有旗帜,没有号角,只有马蹄包裹着厚布发出的沉闷声响,和偶尔响起的、被压抑的粗重喘息。正是秦明率领的三百“焚粮队”。
每个人都只穿着最轻便的皮甲,背负着鼓鼓囊囊的皮囊,里面塞满了浸透火油的布团、硫磺硝石等引火之物。马鞍旁挂着水囊和仅够三日的干粮。秦明一马当先,他那巨大的狼牙棒用厚厚的麻布包裹着,扛在肩上,像一截沉默的攻城槌。他豹头环眼在夜色中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如同一头在黑暗中潜行的猛虎。
两天两夜!他们昼伏夜出,专挑荒僻小道,避开大路和村镇。渴了喝口冷水,饿了啃两口硬得硌牙的干粮。途中遇到了两股袁军的巡逻小队,都被秦明带着几个最凶悍的手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杀干净,尸体拖入草丛,不留半点痕迹。血腥和疲惫,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每一个人,但没人抱怨。饥饿和死亡的威胁,是比任何皮鞭都有效的驱策力。
第三天傍晚,残阳如血。秦明勒住马,伏在一处长满荒草的高坡后,环眼死死盯着前方。
黑石岗!到了!
果然如朱武所料,两座光秃秃、布满黑色巨石的丘陵如同巨大的门闩,扼守着一条狭窄的通道。此刻,通道里正蜿蜒行进着一支庞大的车队!一眼望不到头!数百辆沉重的粮车,在泥泞的道路上缓慢蠕动,拉车的牛马喷吐着白沫,发出疲惫的嘶鸣。押运的袁军士兵数量不少,足有上千人,但显然长途跋涉让他们也疲惫不堪,队形松散,警戒松懈。带队军官骑在马上,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他奶奶的!好大一群肥羊!”秦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环眼中爆发出贪婪而凶戾的光芒!他回头,压低声音对身后同样眼睛发绿、喘着粗气的部下们吼道,“都听好了!等他们前队进谷,后队还在谷口的时候,给老子动手!别省火油!往死里烧!烧完粮车,立刻往东边山里撤!不许恋战!谁敢贪功恋战,老子一棒子先送他上路!明白没有?!”
“明白!”三百条汉子压低声音嘶吼,如同即将扑食的饿狼。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只留下天边一抹凄艳的暗红。谷中的粮队,如同一条臃肿的巨蟒,前半截已经钻进了黑石岗的“门闩”,后半截还在谷口磨蹭。
就是现在!
“点火!!!”秦明猛地抽出腰间的火折子,奋力一吹!一点橘红的火苗在昏暗中跳跃起来!他身后的三百人几乎同时动作,点燃了手中浸透火油的布团!
“杀——!!烧光他们的粮——!!!”秦明炸雷般的咆哮瞬间撕裂了黄昏的宁静!他猛地一夹马腹,胯下战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高坡!巨大的狼牙棒高高举起,麻布包裹被瞬间撕开,露出狰狞的倒刺!
“杀啊!烧粮!!”
三百名如同地狱火魔般的骑兵,紧随其后,从山坡上狂飙而下!他们手中的火团在疾驰中拉出一条条跳跃的火线,如同流星雨般狠狠砸向谷口那些毫无防备的粮车!
轰!轰!轰!
浸满火油的布团一沾上干燥的粮草和车辕,瞬间爆燃!橘红的火焰如同贪婪的巨兽,疯狂地舔舐着一切!一辆,两辆,十辆!谷口瞬间陷入一片火海!
“敌袭——!!”
“救火!快救火!”
袁军押粮队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懵了!凄厉的警报声、士兵的惊呼、牛马的惊恐嘶鸣、粮车燃烧发出的噼啪爆响…瞬间响成一片!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
秦明一马当先,冲入混乱的敌阵!巨大的狼牙棒带着恐怖的破风声横扫!
砰!咔嚓!
一个试图组织救火的袁军什长连人带刀被砸飞出去,胸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挡我者死——!!”秦明如同魔神降世,狼牙棒左劈右砸,所过之处人仰马翻,血肉横飞!他根本不去管那些士兵,目标只有一个——那些还没被点燃的粮车!
“烧!都给老子烧光!!”他一边冲杀,一边咆哮指挥。他身后的骑兵如同旋风般掠过,将手中的火种疯狂地抛向沿途所有的粮车、草料堆!火势如同燎原的野草,顺着狭窄的谷道,向着深处疯狂蔓延!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拦住他们!拦住那些放火的!”袁军军官气急败坏地嘶吼,试图组织抵抗。但秦明这三百人,如同烧红的尖刀切入黄油!他们根本不与袁军缠斗,只管放火!放完火立刻策马狂奔,朝着预定的东面山林方向冲去!
混乱!彻底的混乱!粮草被焚的恐惧压倒了一切!救火的、逃命的、试图抵抗的…袁军士兵挤作一团,互相践踏!火借风势,越烧越旺!整个黑石岗谷口,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燃烧着绝望和毁灭的熔炉!
秦明冲在队伍最前面,浑身浴血,有敌人的,也有被飞溅火星燎伤的。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片滔天火海,听着袁军绝望的哭喊和粮车燃烧的爆响,环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快意!烧!烧得好!烧得痛快!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就在秦明耳边炸开!比他的狼牙棒砸碎城门还要恐怖十倍!整个大地都在剧烈颤抖!
只见前方一辆满载粮草的粮车,在烈火焚烧下,车板突然被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从内部炸开!无数燃烧的麻袋、稻草如同炮弹般四散飞射!伴随着一股刺鼻的硫磺硝石味和更猛烈的火光!
“火药?!”秦明脑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头皮一阵发麻!纪灵这狗贼,竟然在粮车里藏了火药?!是防备劫粮,还是…运给前线做火器的?!
念头刚起,连锁反应已然爆发!
轰!轰!轰!轰——!!!
那辆粮车的爆炸如同点燃了引信!附近几辆同样藏有火药的粮车,在高温和冲击下,接连发生剧烈的殉爆!恐怖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向四面八方!
“小心——!!”秦明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嘶吼,巨大的冲击波夹杂着灼热的气浪和无数燃烧的碎片,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
砰!
一块燃烧着火焰的巨大车辕碎片,如同被投石机抛出的巨石,狠狠撞在秦明胯下战马的侧肋!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骼断裂声响起!
战马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口喷鲜血,轰然侧倒!
秦明反应极快,在战马倒地的瞬间,猛地一蹬马镫,庞大的身躯借力向前翻滚!但爆炸的冲击波还是狠狠扫中了他!
噗!
秦明只觉得右耳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痛和嗡鸣,仿佛被烧红的铁钎狠狠捅了进去!紧接着就是一片死寂!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同时,灼热的气浪和飞溅的火星,燎伤了他半边脸颊和脖颈,火辣辣地疼!
“统领!!”
“秦大哥!!”
紧随其后的部下们目眦欲裂,纷纷勒马,试图冲过来救援。
“别管我!!”秦明忍着剧痛和眩晕,从地上猛地跳起,朝着东面山林的方向嘶声力竭地咆哮——虽然他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感觉到喉咙的震动和声带的撕裂,“走!快走——!!!”他一边吼,一边挥舞着巨大的狼牙棒,将几个被爆炸震懵、试图扑上来的袁军士兵砸飞出去!
部下们看着秦明浴血奋战的身影,又看看身后那片如同地狱般、爆炸声还在零星响起的火海,一咬牙,狠狠抽打马鞭,朝着山林方向亡命冲去!
秦明见部下撤走,心中稍安。他环顾四周,右耳一片死寂,左耳只有嗡嗡的杂音,半边脸火辣辣地疼。周围是混乱奔逃的袁军士兵,是燃烧的车辆和尸体,是呛人的浓烟。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黑的牙齿,发出一声无声的狂笑,对着那熊熊燃烧的火海,对着空气中弥漫的硫磺硝石味,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的、震耳欲聋的咆哮:
“哈哈哈!纪灵!你爷爷梁山泊‘霹雳火’秦明在此——!!”
“这火烧得…够不够响?!够不够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