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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水两岸的深秋,没有金黄的收获,只有一片泥泞的狼藉和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汝阴城的烽烟刚熄,淮南袁术的龙舟沉没仿佛还在眼前,孙逊的大军裹挟着降卒、缴获和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如同一条臃肿而伤痕累累的巨蟒,艰难地沿着泗水北岸向上游蠕动。

然而,天公似乎也在宣泄着对这乱世的不满。连绵的秋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仿佛天河决了口子。起初还是淅淅沥沥,很快便成了铺天盖地的雨幕,砸在人脸上生疼。浑浊的雨水迅速汇成溪流,肆意冲刷着本就泥泞不堪的道路。泗水这条古老的河道,像是被激怒的巨兽,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浑浊的浪头拍打着堤岸,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咆哮,卷起上游冲下来的断木、杂草,甚至偶尔还能瞥见一两具肿胀发白的浮尸,那是上游某处战场尚未清理的遗骸。

大军彻底走不动了。

临时搭建的营盘驻扎在一片地势稍高的坡地上,但雨水依旧无孔不入。帐篷被打得噼啪作响,地面早已成了烂泥塘,一脚踩下去,泥浆能没到小腿肚。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土腥味、汗臭味、马粪味,还有伤员帐篷里飘出的淡淡血腥和草药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士兵们蜷缩在漏雨的帐篷里,咒骂着鬼天气,眼神空洞地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战马不安地嘶鸣着,马蹄在泥泞中烦躁地刨动。整个营地,笼罩在一片压抑、沉闷、几乎令人窒息的氛围里。

中军大帐内,气氛更是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孙逊坐在一张临时拼凑的木案后,脸色比帐外的天色还要阴沉。他身上那件玄色的外袍下摆沾满了泥点,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案头摊着一张简陋的羊皮地图,上面用炭笔画着几道潦草的路线,但此刻已被几滴漏下的雨水晕开,模糊不清。朱武、裴宣、李俊、呼延灼、徐宁等核心将领分坐两侧,个个眉头紧锁,身上同样湿漉漉的,带着一身寒气。

“报——!”一个浑身湿透、如同泥猴般的斥候跌跌撞撞冲进大帐,单膝跪地,声音嘶哑,“禀主公!前方探明,泗水上游三处支流同时暴涨,河水漫过堤岸,前方十里处的官道已被完全淹没!水深过腰,水流湍急,根本无法通行!而且…而且水位还在涨!”

“知道了。”孙逊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沙哑而冰冷,听不出情绪,“再探!我要知道雨什么时候停!水什么时候退!”

“诺!”斥候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浆,转身又冲进了雨幕。

帐内陷入更深的沉默,只有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和河水奔腾的轰鸣声,像重锤一样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时间就是一切。袁术刚灭,淮南空虚,孙策在江北虎视眈眈,吕布得了残缺玉玺盘踞下邳招兵买马,寿春这座袁术的老巢,如同一块肥美的鲜肉,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可如今,却被这该死的秋汛死死地锁在了泗水之畔,寸步难行!

“主公,”朱武打破了沉默,声音透着深深的疲惫,“看这雨势,三五日内恐怕难停。河水不退,大军强行渡河,无异于自寻死路。辎重粮草一旦被水冲走,后果不堪设想。”

裴宣那张铁面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冷硬:“军纪已有涣散之兆。被困于此,兵卒怨气日盛,降卒更是人心浮动。需严防哗变、逃逸。”他的目光扫过帐外,仿佛能穿透雨幕看到那些在泥泞中挣扎、眼神麻木或闪烁的身影。

李俊紧皱着眉头,他是水军统领,深知水情凶险:“水势太急,大船难以调头,小船根本无法抗衡。强行渡河,十艘能过去一艘便是侥幸。张顺兄弟的水鬼营…也经不起这般损耗了。”提到张顺,他语气微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自从淮水“填河”和“渡魂筏”之后,那位浪里白条便愈发沉默,整日待在他的小船上,除了必要的军务,几乎不与任何人交谈,尤其是孙逊。

呼延灼身上的重甲缝隙里也在渗水,他烦躁地挪动了一下身子,铁甲摩擦发出嘎吱声:“难道就干等着?等孙策小儿占了寿春?等吕布那三姓家奴站稳脚跟?这鬼地方,多待一天都是煎熬!老子的连环马,蹄铁都快被这烂泥泡掉了!”

徐宁相对沉稳些,但眼神同样焦灼:“粮草虽能支撑月余,但士气低迷,伤病增多,久困非良策。需另寻他路。”

孙逊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木案,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每一次敲击,都像是在叩问这该死的天意。胸口的玉佩紧贴着皮肤,传来一阵阵冰凉的触感,那感觉不像是玉石,倒像一块沉甸甸的、吸饱了寒气的冰坨。自“淮囚归”石碑刻下后,这玉佩似乎就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

他猛地站起身,几步走到帐帘边,一把掀开!

冰冷的雨点夹杂着河风的腥气扑面而来,瞬间打湿了他的前襟。他目光如刀,死死盯着外面浑浊翻滚、奔腾咆哮的泗水。浑浊的浪头一个接一个拍打着堤岸,卷起白色的泡沫,又迅速被后浪吞没。河面比之前更加宽阔,水势也更加凶猛,仿佛一条被彻底激怒的黄龙,要将两岸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就在这时!

胸口的玉佩猛地一震!

不是之前那种冰冷的悸动,而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极其尖锐的刺痛!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心窝!

“呃!”孙逊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

“主公?!”帐内众将皆是一惊。

朱武反应最快,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他:“主公,可是旧伤复发?”他以为是孙逊连日奔波劳累所致。

孙逊摆摆手,强压下那股钻心的剧痛和随之而来的眩晕感。他深吸一口带着水腥味的冰冷空气,目光却死死盯着河面。就在刚才剧痛袭来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玉佩在衣襟下极其短暂地闪过一道暗红色的光芒,那光芒扭曲着,隐隐约约,仿佛勾勒出一个狂野而暴戾的字形——

**雷**!

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如同幻觉。但那股直刺灵魂的剧痛和玉佩残留的、如同烙铁般的灼烫感,却无比真实。

“雷…”孙逊低声喃喃,声音低得只有近前的朱武能勉强听见。他眼中的阴鸷更深了,仿佛酝酿着风暴。是警示?还是预示?这“雷”,是劈向泗水,还是劈向…他即将踏足的土地?

“报——!!!”又是一声急促的呼喊,比刚才更加尖锐。另一个斥候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大帐,脸色煞白,也顾不得满身泥水,声音带着惊惶:

“主公!紧急军情!曹…曹操!曹操遣大将**于禁**,率精锐步卒三万,于泰山南麓险要处抢筑壁垒!深沟高垒,扼守要道!探马回报,其营寨连绵,旌旗招展,工事已初具规模!他们…他们这是要锁死我军北上青州的门户啊!”

“泰山壁垒?于禁?”呼延灼倒吸一口凉气,“曹操老贼动作好快!这是趁我们被淮南拖住,要断我们后路,把我们困死在淮泗之地?”

“泰山险峻,于禁善守!一旦壁垒筑成,再想北上,难如登天!”徐宁的脸色也变了。

李俊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柱上:“前有洪水拦路,后有坚壁锁关!这是要把我们逼入绝境!”

朱武扶着孙逊手臂的手猛地收紧,眼神锐利地看向孙逊:“主公!不能再犹豫了!泗水难渡是实情,但若等曹操壁垒彻底建成,于禁站稳脚跟,我们纵有千军万马,也难以撼动泰山天险!届时,北有曹军铁壁,南有孙策、吕布环伺,我辈…真成瓮中之鳖了!”

孙逊缓缓放下捂着胸口的手。那玉佩带来的剧痛似乎平息了,但胸中却燃起了一团更加暴烈的火焰。冰冷与灼热在他体内疯狂交织、冲撞。

他转过身,脸上所有的犹疑、疲惫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滴落,滑过他苍白而棱角分明的脸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的帐内亮得骇人,如同被逼到绝境的猛兽。

“绝境?”孙逊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清晰地割开雨幕和帐内的嘈杂,“老子从芒砀山杀出来,就没想过有坦途!”

他的目光扫过帐内每一张或焦虑、或愤怒、或凝重的脸。

“泗水是拦路虎,老子就等它趴窝!但曹操想用泰山锁住老子?”孙逊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弧度,带着疯狂的战意,“他锁不住!也锁不起!”

他猛地一指帐外奔腾的泗水,又猛地指向北方泰山的方向,动作带着一股斩断一切的狠劲:

“传令各营!就地扎稳!给老子把帐篷钉死在泥里!朱武,组织人手加固营地,疏通排水!裴宣,给我盯紧那些降卒!敢有异动,格杀勿论!李俊,看好你的船,随时待命!”

“诺!”几人齐声应道。

“徐宁、呼延灼!”孙逊的目光落在两位大将身上,“整顿你们的骑兵、重甲!雨不会一直下!水不会一直涨!给老子把刀磨快!把甲擦亮!等老子号令!”

“末将领命!”两人抱拳,眼中燃起战火。

“至于泰山…”孙逊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于禁想当拦路石?好!老子就派个能撞碎他龟壳的‘急先锋’去会会他!”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按在胸口玉佩的位置,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个“雷”字的灼烫感。

“等!给老子咬牙等!等雨停!等水退!等老子…凿开这泗水的囚笼!”孙逊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风雨飘摇的大帐中炸响,“然后,老子要听听,那泰山之上,能响起什么样的‘雷’!”

命令下达,将领们各自领命匆匆离去,大帐内只剩下孙逊和朱武。外面的雨声似乎更大了,敲打着帐篷,也敲打着人心。

朱武看着孙逊依旧按在胸口的手,低声道:“主公,方才…”

孙逊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询问。他走到帐帘边,再次望向外面。风雨如晦,泗水如怒。士兵们正在泥泞中奋力加固帐篷,搬运沙袋,呼喝声在雨幕中显得有些遥远。

他看到了远处河滩边,一个小小的、孤零零的身影。那是张顺。他没有待在帐篷里,而是独自坐在他那条小破船的船头,任凭冰冷的雨水浇透全身。他银白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身影在灰暗的天地间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固执和疏离。他就那么静静地望着浑浊翻腾的河水,像一尊凝固的雕塑,仿佛与这雨、这水、这无边的愁绪融为了一体。

孙逊的目光在张顺的背影上停留了片刻,眼神复杂难明。有怒其不争,有被冒犯的不快,但更深的地方,似乎还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忌惮和刺痛。淮水边的那一幕,那无声的渡魂筏,那冰冷的疏离,像一根刺,扎在他不断被戾气包裹的心头。

他猛地收回目光,不再看张顺。胸口的玉佩又传来一阵细微的、冰冷的蠕动感,仿佛那个无形的“囚”字正在贪婪地吸收着营地里的怨气、戾气和绝望。

“朱武,”孙逊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去把纪灵带来。让安道全跟着。”

朱武一愣:“主公,纪灵鞭伤极重,高烧未退,恐怕…”

“死不了就抬过来!”孙逊的语气不容置疑,“老子没时间等他养好伤!他既然归降了,就得给老子爬起来干活!让他亲眼看看,他这条命换来的路,有多难走!”

朱武心中一凛,知道主公这是要用纪灵来刺激军心,也是要彻底碾碎这位降将最后一点尊严和幻想。他不再多言,躬身应道:“诺!”

孙逊独自站在帐口,任由冰冷的雨水溅落在身上。他看着泥泞中挣扎的士兵,看着远处孤影般的张顺,感受着胸口玉佩那如同活物般的冰冷蠕动,还有那深藏心底、被“雷”字引动的狂暴战意。

泗水锁住了他的大军,却锁不住他胸中那团越烧越旺、即将破笼而出的凶戾之火。他在等,等一个破局的契机,等一个能撕开这雨幕和困局的…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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