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院东北角,原本堆满废弃木料和破旧农具的角落,如今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几间简陋但宽敞的工棚拔地而起,棚顶铺着新伐的芦苇,散发着草木的清香。棚檐下,一块新刨光的木牌挂着,上面是裴宣亲笔题写的三个铁画银钩的大字——百工司。
棚内,热浪滚滚,铁腥味、木屑味、汗水味混杂在一起。十几座临时垒起的炉灶吐着火舌,鼓风囊在几个赤膊汉子卖力的踩踏下呼呼作响,将炉火催得白炽。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锯木头的刺啦声、刨子推过木料的沙沙声、还有粗声大气的吆喝声,汇成一片嘈杂却充满生机的交响。
陶宗旺就站在这片喧嚣的中心。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露出两条筋肉虬结、油汗淋漓的古铜色臂膀。只是此刻,他手里拿着的不是田垄里的铁搭,而是一截烧得通红的铁条和一把沉重的铁锤。
“看准了!”陶宗旺声如闷雷,盖过了周围的嘈杂。他左手铁钳稳稳夹住烧红的铁条,右手铁锤带着千钧之势猛然砸下!
铛——!
火星四溅!
“这里!弯钩的弧度!要圆!要顺!不能有棱角!棱角挂土!牛拉不动!”他一边吼着,一边用锤头精准地敲打、修正着铁条前端弯曲的弧度。动作大开大合,充满了力量感,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惊叹的精准。那烧红的铁条在他锤下如同温顺的面团,迅速呈现出一种流畅完美的弧线。
旁边几个光着膀子、肌肉贲张的铁匠学徒,眼睛瞪得溜圆,大气不敢出,死死盯着陶宗旺的动作。他们刚从匠营抽调过来,原以为新来的主事不过是个力气大的庄户汉,此刻才明白,这每一锤落下的力道、角度、时机,都蕴含着化腐朽为神奇的精妙!
“还有这犁壁!”陶宗旺打完了弯钩,又将一块烧红的厚铁板夹上铁砧。他抡起大锤,不再追求速度,而是如同老农侍弄田地般,一锤,一锤,沉稳地锻打着。“要光!要滑!得像镜子!土翻上来,顺着犁壁滑开,不沾不挂!省力!土块摔得碎!”他粗糙的手指在渐渐成型的、光滑如镜的犁壁上划过,感受着那细微的弧度变化。
铁匠们屏息凝神,看着那原本粗糙的铁板在陶宗旺的锤下渐渐变得平整、光滑、呈现出一种符合水流般自然的弧度。这不仅仅是力气活,更是对土地、对农具、对力量的极致理解!
“主事…主事大人!”一个刚从屯田营借调来的老木匠,捧着一截刚刨好的、带着清香的硬木犁辕,凑到陶宗旺身边,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您看这辕…按您说的,弯曲的弧度…成不?”
陶宗旺放下铁锤,抹了把汗。他接过那截犁辕,粗糙的大手如同最精密的量尺,在弯曲的弧度上缓缓摩挲,眉头微蹙。“这里…弯得急了点,吃劲的时候容易裂。”他用手指点了点一处细微的转折,“要缓!像水流的弯!木头有脾气,得顺着它来!重刨!”
老木匠脸上的笑容僵住,看着自己辛苦刨好的木料,有些心疼。陶宗旺却不管他,目光扫过工棚一角,那里堆着几架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旧直辕犁。“去!把那几架旧犁的犁梢(控制犁铧角度的木杆)拆下来!比划比划!看看人家老辈人咋弄的!活到老学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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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棚外的空地上,更是热闹非凡。几十个来自屯田营的农人,正围着一架刚刚组装好的、怪模怪样的新式木犁,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这犁主体依旧是曲辕犁的框架,但犁铧却换成了陶宗旺亲自锻造的那种带着流畅弯钩的锐利铁爪!犁壁光滑如镜!最显眼的是犁辕与犁铧连接处,多了一个精巧的铁制转轴!旁边还挂着一个沉甸甸的、装满泥土的麻袋,用来模拟耕牛的拉力。
“王石头!赵老蔫!你俩扶犁最有经验!过来试试!”陶宗旺走出工棚,大声招呼。
王石头和赵老蔫互相看了一眼,又看看那寒光闪闪的铁爪犁铧和陌生的转轴,心里直打鼓。在众人催促的目光下,王石头硬着头皮上前,学着扶直辕犁的样子,双手死死抓住犁梢。
“拉!”陶宗旺对旁边一个充当“耕牛”的壮汉吼道。
壮汉肩膀套上绳索,用力一拽!
吱嘎——!
沉重的麻袋被拖动!新犁猛地往前一窜!
“哎呦!”王石头猝不及防,差点被带倒!犁铧深深扎进土里,那铁爪弯钩瞬间将一大块冻土“抓”了起来!但随即,他感觉一股巨大的、滞涩的力量从犁梢传来!仿佛犁铧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他本能地想用蛮力调整犁梢,可那新加的转轴似乎不听使唤,犁沟瞬间歪斜,翻起的土块也大小不均!
“不行不行!太沉了!比直辕犁还费劲!这弯钩卡土了!”王石头累得脸红脖子粗,连连摆手。
周围响起一片失望的叹息。
“赵老蔫!你来!”陶宗旺面不改色。
赵老蔫苦着脸上前,结果比王石头更糟,犁铧直接别住了一块硬石头,差点把犁梢掰断!
“主事…这…这铁爪子是好,翻土深,碎土快…可…可它不听话啊!”赵老蔫喘着粗气抱怨,“这转轴也怪!扭来扭去,扶不住!”
陶宗旺没说话,他走到新犁旁,粗糙的大手抚过冰冷的铁爪犁铧,又捏了捏那个小小的铁转轴。他蹲下身,仔细观察着犁铧入土的深度和角度,以及翻起的土块形态。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沮丧,只有专注的思索。
“不是犁不好。”陶宗旺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看向一脸沮丧的王石头和赵老蔫,“是你们…扶犁的劲,使错了地方。”
他指着那铁爪犁铧:“看见没?这弯钩,不是直着往土里硬杵的!它要斜着切进去!像这样!”他做了一个双手下压、同时微微向内侧旋转手腕的动作。
“还有这转轴!”他又指着犁梢连接处的铁疙瘩,“它不是死的!得顺着犁铧吃土的劲儿,微微带一下!借力!不是跟它较劲!扶这犁,得像赶牛车下坡,手上得带着‘活’劲儿!腰马合住,劲儿顺着走!”
陶宗旺边说边亲自示范。他雄壮的身躯微微下沉,双手握住犁梢,不再是王石头那样死死攥着,而是如同握着一条有生命的灵蛇。当充当“耕牛”的壮汉再次拉动绳索,陶宗旺双臂肌肉瞬间绷紧,却并不僵硬!他腰身微拧,手腕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柔韧和力量感,顺着拉力轻轻一带!
嗤——!
那寒光闪闪的铁爪犁铧,如同热刀切黄油般,斜斜地、流畅地切入了冻土!弯钩精准地“咬”住一大块土,随即在陶宗旺手腕巧妙的一旋一带下,借助转轴的灵活性,那沉重的土块被整个掀起、翻转、揉碎!动作一气呵成!翻出的犁沟笔直如线,松软的土块细碎均匀!整个过程,陶宗旺脚下几乎没怎么移动,显得举重若轻!
“我的娘…”王石头看得眼都直了!
“神了!”赵老蔫张大了嘴!
周围的农人和匠人更是爆发出震天的喝彩!
“看见没?”陶宗旺停下动作,抹了把汗,对着王石头和赵老蔫,也对着所有围观的农人,声音洪亮,“好犁!得配好把式!这铁爪犁,吃的就是巧劲儿!你们回去,按我说的法子练!十亩地下来,保管比使唤那直辕犁还省力!翻的地还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寒光闪闪的犁铧:“这犁壁还不够滑溜!转轴的铁芯子也得再打磨精细点!省得卡涩!还有这犁梢握把的木头…换水曲柳!硬!不震手!”他对着旁边负责记录的小吏连珠炮似的吩咐,“都记下!马上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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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金辉,将邺城西郊新开辟的官田染成一片温暖的橘黄。田垄笔直如线,新翻的泥土在阳光下散发着湿润的、饱含生机的气息。
孙逊在朱武、刘勋等人的陪同下,缓步行于田埂之上。他蹲下身,手指捻起一撮泥土。入手松软湿润,毫无板结之感。轻轻一搓,便化作细腻的粉末。泥土中,几粒饱满的麦种已经顶破了种皮,探出嫩白纤细的根须,贪婪地扎向这片新生的沃土。远处,几架由牛牵引、安装了改良铁爪犁铧和转轴的新式曲辕犁,正在农人的操控下,平稳而高效地翻耕着土地。扶犁的汉子动作虽然还有些生涩,但已能看出陶宗旺传授的那种“巧劲”的雏形。
“使君请看!”刘勋难掩激动,指着远处一片已经播种完毕、覆盖着薄土的田垄,“这…这都是用新犁翻的地!土碎!墒情保得好!种子下去…您看这苗!才几天!出得齐!长得壮!比旁边用旧犁翻的地…强太多了!”他脸上洋溢着一种“自己押对了宝”的兴奋,早先对陶宗旺的疑虑早已烟消云散。
孙逊微微颔首。无需多言,脚下这松软的泥土,眼前这整齐的田垄,远处那充满希望的嫩芽,便是最好的答案。胸口的玉佩温润平和,如同这夕阳般温暖。
“陶主事呢?”孙逊问。
“回使君!”刘勋连忙道,“陶主事带着百工司的人,去漳河上游勘查地形了!说是看中了一处水流湍急的河湾,琢磨着要造个什么‘水轮翻车’,引水灌溉高处旱地!还说要改良水排,给匠坊的炉子鼓更猛的风!这人…真是个铁打的!一刻也闲不住!”
孙逊嘴角微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九尾龟…果然名不虚传。这力量与巧思,正深深融入冀北这片亟待复苏的土地。
就在这时!
嗡!
胸口那枚温润的玉佩,毫无征兆地再次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悸动!不再是灼热或冰寒,而是一种…奇异的共鸣!仿佛沉寂的琴弦被无形的指尖再次拨动!玉佩深处那枚金色的“仁”字,骤然又亮起一丝微不可查、却纯粹温暖的金芒!
这一次,悸动与光芒比上次更清晰了些许!虽然依旧一闪而逝,却让孙逊心头猛地一跳!
又来了?
是谁?
在何处?
他下意识地抬头,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沐浴在金色夕阳下的广袤田野。农人归家的身影点缀其间,耕牛慢悠悠地走着,新翻的泥土散发着宁静的气息。一切如常。
没有异象,没有提示,只有玉佩那转瞬即逝的共鸣和心头升起的淡淡疑惑与期待。
孙逊收回目光,神色恢复平静。他不再停留,转身,踏着田埂松软的泥土,缓步走向那炊烟渐起的邺城。步伐沉稳依旧。
根基深扎,星轨无定。
下一次悸动,或许就在这泥土的芬芳里,或许在匠坊的炉火旁,或许在运河的波光中。
他只需,静待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