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号码在bp机屏幕上闪烁,像一只窥探的眼睛。刘致远皱起眉头,心里掠过一丝警惕。在深圳,除了公司同事、王胖子和极少数必要联系的人,他几乎不给别人留这个号码。会是谁?推销的?打错了?还是…
一个念头冷不丁冒出来:会不会是香港那边的事还没完?老枪的对手找到了深圳?这个想法让他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但他随即又否定了,那些人能量再大,也不至于这么快精准找到他的寻呼号。
犹豫了几秒,他还是走向了那个熟悉的公用电话亭。无论好坏,总得面对。
投币,拨号。听筒里传来长长的接通音,一声,两声…就在他准备挂断时,电话被接起了。
“喂?”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清脆,带着点南方口音的软糯,但语气很干脆。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你好,哪位call机?”刘致远谨慎地问。
“是刘致远先生吗?”对方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
“我是。你是?”
“刘先生你好,我姓林,林薇。”女人的语速不快,但吐字清晰,“冒昧打扰。我是《深圳青年报》的记者,我们报社最近在策划一个系列报道,关注九十年代来深建设者的生存状态和心路历程。通过一些渠道了解到你的情况,觉得很有代表性,内地文化干部停薪留职南下,经历职场碰撞,甚至还有一些比较特殊的遭遇。”她的话在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刘致远的心猛地一沉。《深圳青年报》?记者?她怎么知道他的情况?还提到了“特殊的遭遇”?是指香港的事吗?谁透露给她的?陈静?王胖子?还是…
他的沉默似乎在意料之中,林薇继续说了下去,语气平和,带着职业性的说服力:“刘先生,请不要误会。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做一个真实、深入的记录。九十年代是个剧烈变化的时代,深圳是前沿,像你这样的个体经历,恰恰是这个时代最生动的注脚。我们觉得,你的故事,或许能给很多同样在迷茫和挣扎中的年轻人一些启发。”
故事?启发?刘致远心里泛起一丝荒谬感。他自己还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踌躇不前,自己的故事一团乱麻,哪有什么资格去启发别人?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阿Kit或者什么人的恶作剧。
“林记者,我想你可能找错人了。”他生硬地拒绝,“我没什么故事,也很普通,不值得报道。”
“刘先生,请不要急着拒绝。”林薇似乎预料到他的反应,声音依旧平稳,“或许你可以换个角度想,这也是一次梳理和审视自己过去的机会。而且,”她话锋微微一转,“我们报社对这个系列报道很重视,会有相应的稿酬,虽然不高,但也算是对受访者时间和精力的一种尊重。”
稿酬?钱?刘致远现在对钱很敏感。父亲刚找到工作,母亲身体还需要调养,家里处处要用钱。陈静那里预支的“奖金”要还,深圳的生活成本也不低…如果能有一笔额外的收入…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立刻被他压了下去。他不想把自己的狼狈和挣扎摊开在报纸上,供人品评。尤其是香港那段经历,牵扯到夜澜和老枪,绝对不能提。
“对不起,林记者,我真的没什么好说的。”他的语气更加坚决。
林薇在电话那头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有些遗憾,但并没有纠缠:“好吧,刘先生,我尊重你的决定。如果你改变主意,或者以后有什么想分享的,可以随时打这个号码找我。”她报了一遍自己的联系方式,然后客气地说了声“打扰了”,便挂断了电话。
放下听筒,刘致远靠在电话亭上,眉头紧锁。这个突如其来的采访邀请,像一块小石头投进他本就波澜起伏的心湖,虽然没激起大浪,却让水纹久久不散。
《深圳青年报》,来深建设者,心路历程…
这些词语反复在他脑海里盘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也成了这南下洪流中的一滴水,成了这时代变迁的一个微小样本。他的迷茫,他的挣扎,他的选择,或许真的不仅仅是她个人的事,也带着某种普遍性。
当个人命运与时代浪潮交织时,每一个看似微小的抉择,都可能被赋予超出其本身的意义。
他慢慢走回出租屋,之前的烦躁和纠结,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文化局抛来的橄榄枝,代表着回归传统轨道的诱惑;深圳的现实,代表着充满不确定性的奋斗;而这个意外的采访邀请,则像一面镜子,逼着他去审视自己南下以来的这段路,到底留下了什么,又该走向何方。
同屋的湖南仔已经回来了,正兴奋地跟另一个室友比划着录像厅里看的港产枪战片,唾沫横飞。刘致远看着他们,忽然觉得,自己和他们,虽然住在同一屋檐下,却仿佛活在两个世界。他们的烦恼简单直接,赚钱,玩乐,憧憬未来。而他的世界里,却充满了理想与现实的撕扯,情感的纠葛,以及关乎人生方向的重大抉择。
这一夜,他又没有睡好。脑海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穿着文化局的旧中山装,苦口婆心:“回来吧,稳定压倒一切,父母也安心。”另一个穿着深圳的廉价西装,挥着拳头:“留下!这里才有无限可能,别像个逃兵。”
第二天上班,他顶着两个黑眼圈,精神有些恍惚。陈静把他叫进办公室,丢给他一份文件:“‘永固建材’的初步方案我看过了,思路太保守,缺乏亮点。重做。”
刘致远拿起文件,看着上面陈静用红笔划出的密密麻麻的批注,心里一阵无力。他知道自己状态不好,心思根本没完全放在工作上。
“另外,”陈静抬起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似乎看出了他的疲惫,但语气依旧平淡,“晚上有个应酬,对方是科技园那边一家新成立的电脑公司老板,姓雷。你跟我一起去,听听他们对市场推广的想法,或许对你有启发。”
又是应酬。刘致远心里有些抵触,但他没有拒绝的资格。“好的,陈经理。”
下班后,他跟着陈静来到一家装修风格比较新颖的餐厅。对方雷老板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 polo 衫,戴着眼镜,说话语速很快,充满激情,言谈间都是“信息高速公路”、“个人电脑普及”、“软件应用”之类对刘致远来说还有些陌生的词汇。
雷老板的公司主要做计算机培训和简单的软件开发代理,他想扩大知名度,吸引更多企业和个人用户。陈静和他交谈着,不时提出一些推广建议。
刘致远大部分时间在旁听,看着雷老板眼中那种对新兴行业的狂热和信心,他忽然想起了自己那个半途而废的计算机培训班。如果当时坚持下去,会不会…
“刘先生对我们这一行有兴趣?”雷老板注意到他有些走神,笑着问了一句。
“学过一点基础,可惜没坚持下去。”刘致远有些不好意思。
“可惜了。”雷老板一拍大腿,“现在正是时候,我跟你说,未来绝对是电脑的天下,现在入手,就是抓住了时代的风口。”他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
听着雷老板的话,看着陈静与之从容周旋,刘致远再次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割裂感。一边是文化局那种按部就班的缓慢节奏,一边是深圳这种日新月异,不断涌现新事物、新机会的蓬勃活力。而他自己,卡在中间,无所适从。
应酬结束,陈静开车送他回福田村。路上,她突然开口,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聊天气:“文化局那边,给你打电话了?”
刘致远心里咯噔一下,猛地转头看向她。她怎么知道?
陈静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况,侧脸在忽明忽暗的路灯下显得有些模糊:“马科长给我打过电话,询问你的情况。”
刘致远瞬间明白了。马科长这是在做背景调查,或者,也是一种变相的施压?通过他现在上司的口,来提醒他孰轻孰重?
“你怎么说?”他声音有些干涩地问。
“我说你能力不错,就是还需要磨练。”陈静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怎么,心动了?想回去?”
刘致远沉默了。他无法否认,那个选项确实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尤其是在他感到疲惫和迷茫的时候。
陈静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答,轻轻哼了一声,像是冷笑,又像是别的什么。“回去也好。深圳,不是每个人都适合。”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扎了一下刘致远的自尊心。他忍不住脱口而出:“陈经理是觉得我不适合留在深圳?”
车子正好遇到红灯停下。陈静转过头,第一次在今晚正眼看他,目光锐利,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适不适合,不是我说了算,是你自己用行动证明的。刘致远,你是有那么点小聪明,但职场光靠小聪明走不远。你缺乏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一种对自己目标的清晰和执着。回去,按部就班,对你来说,或许确实是更轻松的选择。”
她的话毫不留情,像一把手术刀,剖开他内心连自己都不愿直视的怯懦和摇摆。
绿灯亮了。陈静转回头,发动车子,不再说话。
车厢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刘致远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感觉脸上火辣辣的。陈静的评价,虽然刺耳,却一针见血。他确实在犹豫,在害怕,既贪恋深圳的可能性,又畏惧其中的风险和艰辛。
回到出租屋楼下,刘致远下车,低声道谢。
陈静隔着车窗看了他一眼,最后说了一句:“决定好了,告诉我。天辰公司,不养三心二意的人。”
车子绝尘而去。
刘致远站在原地,久久未动。文化局的召唤,陈静的敲打,雷老板描绘的科技未来,林记者提到的“时代注脚”…所有这些交织在一起,像一团乱麻,缠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抬头望着深圳看不到星星的夜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站在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生分水岭上。
向左,还是向右?
这一次,似乎再也没有了模糊的中间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