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静的车尾灯消失在城中村的拐角,像一声无声的叹息。刘致远站在原地,夜风带着饭菜的油腻味和垃圾的酸腐气吹过,他却感觉不到,只觉得脸上被陈静那几句话扇过的地方,还在隐隐发烫。
“缺乏破釜沉舟的狠劲…对自己目标不清晰…”
这些话像回声,在他空荡荡的脑海里反复撞击。他不得不承认,陈静看得准。南下以来,他看似在奋斗,实则一直是被推着走——被王胖子推,被陈静推,甚至被香港的突发事件推。他自己呢?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是文化局那种看得见尽头的安稳,还是深圳这种充满未知却也意味着无限可能的搏杀?
他不知道。答案像沉在混浊水底的石头,怎么也摸不着。
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出租屋,同屋的湖南仔正光着膀子,就着花生米喝廉价白酒,收音机里放着聒噪的粤语歌。看到刘致远进来,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回来啦?脸色这么差,被老板骂了?”
刘致远勉强扯了扯嘴角,没说话,径直走到自己的床铺边坐下。湖南仔也不在意,继续跟着收音机哼唱,沉浸在他简单而直接的快乐里。刘致远看着他那无忧无虑的样子,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羡慕,也有一种莫名的悲哀。有些人的人生是一条笔直的乡间土路,虽然单调,但目标明确;而他自己,却好像站在一个巨大的、没有路标的交叉路口,每一条路都迷雾重重。
他拿出那个贴着站台票的笔记本,翻到空白页,想写点什么,理清思绪。笔尖悬在纸上,却一个字也落不下。写什么?写自己的迷茫?写对陈静那些话的不服气?还是写对回归文化局那一丝可耻的动心?
最终,他烦躁地合上笔记本,将其扔到一边,和衣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黑暗中,各种念头像失控的走马灯,转得他头晕目眩。
就在他意识模糊,快要被疲惫拖入睡眠时,那个仿佛长在他神经上的bp机,又一次尖锐地响了起来。
刘致远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弹坐起来,心脏习惯性地一抽。他有些麻木地抓过bp机,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可能是王胖子叫他喝酒,也可能是公司又有幺蛾子,甚至可能是那个林记者不死心地再次邀约。
然而,屏幕上显示的号码,让他瞬间愣住了,睡意全无。
那是他老家的区号,后面跟着的,是他家巷口那个小卖部的公用电话号码。
这么晚了,家里怎么会打电话到小卖部call他?出什么事了?母亲的身体又不好了?还是父亲的工作出了变故?
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再也顾不上其他,抓起外套和零钱,像一颗出膛的炮弹般冲下楼,几乎是撞开了公用电话亭的门。
投币的手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传来小卖部老板带着浓重睡意和不耐烦的声音:“谁啊?这么晚了!”
“王叔,是我,致远。麻烦您叫我爸接一下电话。”刘致远急忙说道。
“等着。”老板嘟囔了一句,放下电话,隐约能听到他趿拉着鞋子走远和喊人的声音。
等待的每一秒都无比煎熬。刘致远紧紧握着听筒,手心里的汗让塑料外壳变得滑腻。
终于,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听筒被拿起,传来父亲那熟悉而略带沙哑、此刻却明显带着一种不同以往情绪的声音:
“致远?”
“爸,是我,这么晚打电话,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妈她…”刘致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妈没事,睡着了。”父亲打断他,语气似乎有些异样,不是焦急,也不是沉重,反而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着的,难以言喻的激动?“是我找你。”
“您找我?”刘致远一愣,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但疑惑更甚。父亲很少主动给他打电话,更别说这么晚了,还特意跑到小卖部去打。
“嗯。”父亲应了一声,然后是一段短暂的沉默,只能听到他略微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仿佛在酝酿着什么重要的话。刘致远甚至能想象出父亲站在小卖部昏暗灯光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刻可能出现的复杂表情。
“爸?您还在吗?到底怎么了?”刘致远忍不住追问。
“致远…”父亲终于又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一些,也稳定了一些,但那份压抑的情绪依旧明显,“我今天去物业公司报到了。”
刘致远的心猛地一跳!“报到?您通过面试了?他们录用您了?”这消息来得太突然,让他一时有些不敢相信。
“嗯。”父亲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尽管依旧克制,“就是…就是看仓库,兼带着修修水电门窗。活儿不重。”
看仓库,修水电…这对于曾经在国营大厂担任技术骨干的父亲来说,无疑是大材小用,甚至有些屈就。但此刻,从父亲的声音里,刘致远听不出丝毫的抱怨或失落,反而是一种终于重新找到位置、能够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这个家的踏实和尊严。
“太好了,爸,太好了。”刘致远连声说道,鼻子一阵发酸,眼眶发热。他比谁都清楚,这份看似不起眼的工作,对刚刚经历下岗打击、几乎陷入绝望的父亲来说,意味着什么。那不仅仅是几百块钱工资,那是一个男人重新挺直腰杆的支点,是一个家庭风雨飘摇中重新稳固的基石。
“嗯…”父亲又应了一声,似乎不太习惯这种直白的情绪表达,很快转移了话题,语气也变得郑重起来,“致远,我给你打这个电话,是想跟你说…跟你说个事。”
“您说,爸。”
电话那头又是几秒钟的沉默,然后,父亲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深圳那边要是待着不容易,就别硬撑了。家里现在现在我能顶起来了。”
轰!
这句话,像一颗温柔的炸弹,在刘致远的心湖里轰然引爆,炸起了滔天巨浪。
父亲这是在告诉他,家里不需要他再一个人硬扛了,父亲用他刚刚重新获得的,微薄却坚实的力量,为他撑开了一片可以后退的空间。
一直以来,家庭的重担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也是促使他南下、促使他必须留在深圳拼命挣钱的最现实、最沉重的理由。他从未想过,这座大山,会有被分担、甚至被移开的一天,而且是以这样一种方式,由刚刚从低谷中爬起来的父亲,亲口告诉他。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他赶紧用手背狠狠擦去。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爸………”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你大了,自己的路,自己选。”父亲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理解和力量,“不用总惦记家里。我跟你妈都还行。”
不用总惦记家里…
都还行…
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一下子卸掉了他肩上那副沉甸甸的、名为“责任”的枷锁。
原来,退路一直都在。只是以前,这条路被家庭的困境堵死了。而现在,父亲用他沉默却坚韧的行动,亲手为他清除了障碍。
他可以回去了。回到那个熟悉的、安稳的、却也可能意味着停滞的环境里去。而且,这一次,他不是作为一个逃兵回去,而是作为一个卸下了沉重负担、可以轻装上阵重新思考人生方向的游子回去。
文化局的那个机会,此刻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一个诱惑,更成了一个真正可行的、不再背负着内疚和压力的选项。
“爸…谢谢您…”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三个字,带着浓重的鼻音。
“嗯。早点休息。”父亲似乎不习惯这样情感外露的对话,匆匆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忙音,刘致远却久久没有放下。他靠在电话亭冰凉的玻璃上,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这不是悲伤的泪,而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压力、委屈和此刻骤然获得释放的复杂情感的宣泄。
父亲的这个电话,像一道强光,穿透了他心中的重重迷雾。一直困扰他的那个问题——“回去,还是留下?”——似乎突然有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背景板。
以前,留下是责任,是不得不为;回去是退缩,是无奈之举。
而现在,留下是选择,是主动的挑战;回去,也同样是一种选择,是权衡之后的另一种可能。
当负重前行的枷锁被打开,选择的重量,才真正落回到了自己的心上。
他慢慢走回出租屋,脚步不再像之前那样沉重。同屋的湖南仔已经喝多了,趴在桌上打着呼噜。刘致远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坐下,拿出那个笔记本。
他翻到写着问号和破折号的那一页,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看着那未完成的句子。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太久。
他拿起笔,在破折号的后面,用力地、清晰地写下了两个字:
“选择”。
写完这两个字,他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将胸中积郁许久的浊气都吐了出来。
他知道,自己终于要做出决定了。一个不再被外力绑架,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决定。
然而,就在他准备合上笔记本,好好规划下一步该如何走时——是第二天就去向陈静辞职,还是先给马科长回个电话——那个仿佛永远不知疲倦的bp机,竟然又一次,在他以为一切即将尘埃落定时,固执地响了起来!
刘致远皱起眉头,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烦躁。又是谁?还有完没完?
他有些不耐烦地抓过bp机,打算如果是王胖子或者无关紧要的人,就直接关掉。
可当他看清屏幕上显示的号码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再次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那是一个他绝对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号码——属于秦雪娇在柳溪镇中学宿舍的号码。
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call他?
是感应到了他刚才做出的、可能关乎他们两人未来的决定?
还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紧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