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给秦雪娇的信,像一只被放飞的鸽子,承载着刘致远沉甸甸的心事,扑棱着翅膀,飞向了那个地图上需要仔细寻找才能定位的、名为柳溪的江南小镇。信一旦离手,等待便成了唯一的事情,而这等待,在九十年代初通信尚不发达的年代,被拉得格外漫长,充满了焦灼与不确定性。
文化局的工作依旧按部就班,波澜不惊。刘致远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那些仿佛永远也写不完的文件上。他用老赵那种慢条斯理的节奏喝茶,翻阅报纸,参加那些议题陈旧的发言冗长的会议,试图用这种程式化的日常,来麻痹自己内心那头不安躁动的困兽。
对面的老赵似乎察觉到了他近几日的心不在焉,但并未点破,只是在他又一次对着稿纸发呆时,状似无意地敲打了一句:“小刘啊,年轻人,心思要定。咱们这工作,讲究的就是个‘稳’字。心稳,手才稳,写出来的东西,领导看了才放心。”
刘致远唯唯称是,心里却泛起一丝苦涩。稳?他何尝不想稳?可当外面的世界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轰然改变,当内心的声音日夜不停地叩问着存在的意义,这种被刻意维持的“稳”,更像是一种停滞,一种令人窒息的僵化。
办公室里新来的大学生小李,则代表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他像是文化局这潭静水里投入的一尾活鱼,总是带着一股抑制不住的兴奋劲儿。
“刘哥,快看。”下午,小李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将一本皱巴巴、显然被多人传阅过的《读者文摘》塞到刘致远手里,指着上面一篇转载的文章,“看看这个,《深圳,一百个年轻人的梦想起飞之地》,我的天,看看人家描述的,到处都是工地,到处都是机会,只要你有想法,肯吃苦,就能闯出一片天。”
小李的眼睛里闪烁着与王胖子信中如出一辙的光芒,那是一种被宏大叙事和财富神话点燃的、近乎虔诚的憧憬。
“听说那边随便一个摆地摊的,一个月都能挣好几千!顶咱们好几年的工资!这是什么概念?刘哥,你说,咱们天天在这儿写这些……”他压低声音,指了指刘致远桌上那叠关于“弘扬主旋律,丰富群众文化生活”的汇报材料,“有啥意思,有啥前途。”
没等刘致远回答,对面的老赵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了过来:“小李,瞎嚷嚷什么呢?上班时间,看什么闲书?还‘摆地摊’?那是正经工作吗?那是无业游民,咱们是国家干部,要讲究身份,注意影响。”
小李吓得一缩脖子,吐了吐舌头,赶紧把《读者文摘》藏到了抽屉最里层,嘴里却还不服气地小声嘟囔:“老观念”
刘致远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本《读者文摘》推回给小李。他理解小李的激动,甚至在他心底,某种相似的冲动也在蠢蠢欲动。但他比小李年长几岁,考虑得也更多。老赵的话固然保守,却代表了当下社会主流的一种强大声音,也代表了父母那辈人根深蒂固的价值观。这种无形的压力,远比一份红头文件来得更具体,更沉重。
下班回到家,那种无形的压力变得更为具象。母亲似乎加紧了“舆论攻势”,饭桌上的话题几乎不离“张阿姨的侄女”。
“致远,妈跟你说实话,那姑娘我越看越满意。性子文静,不像现在有些年轻人,心浮气躁,老想着往南边跑。她爸妈也都是老实本分的工人,家庭简单,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这样的姑娘,娶回家,日子过得安稳。”
母亲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儿子的表情。
父亲依旧沉默居多,但偶尔投来的目光,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和期望。他不再明确反对刘致远提及南方,而是用一种更具体的方式,将他拉回现实的轨道。
“厂里最近要分一批新房,”父亲在饭后,点燃一支烟,缓缓说道,“按工龄、职称排队,我跟你妈算了算,咱们家还是有点希望。要是能分上,到时候给你结婚用。你这边,工作稳定,再把婚结了,我跟你妈这辈子,也就没什么心事了。”
房子。结婚。这两样在九十年代初对于普通家庭而言至关重要的人生大事,像两只强有力的手,牢牢地按住了刘致远的肩膀,让他感到一种无比沉重的负担。他无法反驳父母,他们的期望源于爱,源于他们那个年代最朴素、最实在的幸福观。他若强行反抗,不仅会伤了父母的心,甚至可能被冠上“不孝”、“不懂事”的罪名。
他只能再次将自己封闭在那间小书房里。台灯下,他反复阅读着秦雪娇过去的来信,那些清丽的字迹,那些带着淡淡忧悒却又充满灵性的思想交流,成了他唯一的精神避难所。他想象着她在柳溪镇那间简陋的宿舍里,在灯下伏案写信的样子。环境的闭塞,似乎并未完全禁锢她的思想,反而让她对远方、对变化,有着比他更为敏锐的感知和更强烈的渴望。
就在刘致远几乎要被现实的蛛网层层裹缚,感到窒息的时候,秦雪娇的回信,终于到了。
那熟悉的素雅信封,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他灰暗的心境。他几乎是怀着一种朝圣般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拆开。
信纸展开,依旧是那清秀而略带骨感的字迹,但笔触似乎比以往更为坚定有力:
“致远:
见字如面。
反复拜读来信,字里行间弥漫之迷茫与挣扎,感同身受,几欲垂泪。你我虽身处两地,然心境竟如此相似,岂非命运奇妙之安排?
你所述之‘温水煮蛙’,比喻精当,令人警醒。我于此地,日日面对懵懂少年与无尽粉笔灰,虽竭力以书中天地自宽,然夜深人静时,窗外唯有虫鸣犬吠,举目四望,群山如牢笼,将青春与梦想紧紧囚锁。有时批改学生作文,见其描绘‘我的理想’为科学家、为教师,虽觉纯真可爱,心底却不由生出一丝悲凉——他们的世界,或许终将如我一般,被这重重山峦所限。
然,致远,温水虽可溺人,亦可视作孕育新生之胎盘。缆绳虽可系舟,又何尝不是远航归来时,指引方向之坐标?父母之爱,同事之论,社会之期望,此皆现实之‘地心引力’,无人可以完全摆脱。盲目挣脱,或如无头飞蛾,扑火而亡。
我思忖良久,以为勇气并非全然不顾一切之莽撞,而是在清醒认知现实重量之基础上,依然保有追求理想之热望与智慧。或许,我们所需并非立刻斩断一切、纵身跃入未知之海,而是先磨砺己身,储备知识,开阔眼界,静待风起。正如你所示文件,既已有‘鼓励’之口子,便是时代给予之微光。何不借此微光,仔细审视自身,究竟有何所长,有何所愿,能为那片‘海’贡献何种价值?
心若向海,身终将抵达。望你暂敛彷徨,于日常工作生活中,亦不忘充实自我,关注外界变化。书信往来,便是你我互相砥砺、彼此照亮之灯塔。请勿忘,在江南此间陋室,有一人,与君同心,共望星海。
另:近日读林语堂先生《生活的艺术》,心有感触,随信寄上书中片段抄录,或可解君片刻之烦忧。
雪娇,1993年3月18日”
随信附着一张小小的、裁剪整齐的稿纸,上面是秦雪娇用工整小楷抄录的一段文字:“一个人心中有了接受最坏遭遇的准备,才能获得真正的平静……”
刘致远将这封信反复读了不下五遍。每一次阅读,都有新的感触,像有一股温润而坚定的力量,缓缓注入他干涸焦躁的心田。她没有简单地鼓励他“冲出去”,也没有附和他的抱怨,而是以一种更为理性、更深邃的视角,剖析了他们的处境,指出了“勇气”的真正含义。
她理解他的挣扎,却又不让他沉溺于挣扎。她承认现实的引力,却又引导他仰望星空。她将他们的通信,定义为“互相砥砺、彼此照亮之灯塔”。
尤其是那句“心若向海,身终将抵达”,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的迷雾。
他小心翼翼地将信和那张抄录的纸片按照原来的折痕折好,放入抽屉里那个专门存放她来信的饼干盒中。然后,他重新铺开稿纸,他觉得自己必须立刻写点什么,不是倾诉迷茫,而是分享这份被她点醒后的清明与力量。
同时,他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和秦雪娇之间,不仅仅是精神上的知己,情感上的依恋,更是在人生最关键的十字路口,可以互相扶持、彼此指引的同行者。这份情谊,因为共同的时代困惑与个人追求,而显得愈发珍贵和厚重。
窗外,1993年的春夜,依旧寒冷。但刘致远觉得,自己的心里,仿佛被点亮了一盏灯,温暖而明亮。他知道,前路依然坎坷,抉择依然艰难,但他不再感到那么孤单和彷徨了。因为,在远方,有一个人,懂他,信他,并且,与他同在。